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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

  •   才过正月,年节的热闹喜意尚有余温,齐岳山中凛冽的寒风却仍不遗余力地昭显着严冬的桎梏与恶意。

      隆冬山水最是枯寂,佶屈聱牙的线条与乏善可陈的颜色,教赶路的旅人只觉得愈发疲倦,恨不得即刻回到家中,用活泼泼的炉火与热腾腾的饭食慰藉冻得脆弱的心肝脾胃——倘若能再烫一壶竹叶青,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陈叔,这山路还得走多久啊?”
      马背上的人闻声回过头,顺手拍掉车顶上落着的薄薄一层新雪,“远着哩,翻过这个山头,就到我们今晚落脚的双沟镇。从镇上往北再走三天,才到衔云岭!”

      “那……那么远?”阿华瞪圆了眼,开始有些后悔自个儿莽莽撞撞的出行,“这山里不会有凶兽袭人吧?”
      “那可多了去了!这时节冰天雪地的,野狼豹子找不着吃食过冬,一只只都饿红了眼,就等着咬你这样白白嫩嫩的娃子充饥呢!”
      一个矮墩墩的汉子笑嘻嘻地凑到马车边逗他。

      少年脸色又白了几分,哭丧着脸看陈叔,陈叔也只管笑,倒是他边上那位黑脸的镖头冲少年摆摆手,“小哥莫怕,山里野兽虽多,架不住咱好把式也多。管它来的是豺狼还是虎豹,通通逮了打牙祭。小哥还没尝过吧,铁三儿烤出来的野猪肉,香得野猪它娘也扛不住!”
      说着,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阿华悻悻地缩回马车里,伸手揉揉酸痛难当的右腿,只觉得被硬板硌久了的屁股也隐隐作痛起来。才踏上旅途时的喜悦期盼几日之内早被磨得不剩半分,翻来覆去的凄山凉水也让人眼里心里一般腻味,至于啃得满嘴起泡的干饼冷馍——不想也罢!

      又叹口气,阿华将身上围着的棉布袄子裹紧了些,百无聊赖地靠着,小脑袋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下地敲着车板,忽然想起书院里头那株老梅,花开时幽幽的香最是醉人,夫子每到落雪之时,总要在梅下摆一张书案讲《诗经》,而且只讲那首《召南》: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阿华正出神间,忽听得外头一阵嘈杂惊叫,紧接着便觉车身一歪,整辆马车竟往一侧倒去。
      他吓了一跳,才探出头来,整个身子忽的一轻,已被人抓住后领提到了半空中。

      “呀!”阿华自幼体弱,哪经过这般变故,早吓得手脚扑腾,大叫起来。
      “吵死了,闭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蓦地在身后响起,刺得阿华心里一激灵,下意识地收了声。

      再抬头时,才发觉自己被扔到了林中的雪地上,原本坐着的那辆马车已歪倒一旁,深陷在一处被雪掩住的大洞中动弹不得了。
      “多、多谢兄台……”阿华喘了口气,转过脸想道声谢,却半个人影也没瞧见,不由愣在了那里。

      “小哥儿!小哥儿!”马车边一众人还在慌慌张张地张罗着救人呢,好容易割断车辕,把不停挣扎的马儿拽上来,陈叔赶忙儿跳进车厢又钻了出来,心急火燎地嚷嚷,“人没了!”

      “这坑深不过三尺,好端端一个人,摔一下哪能摔没了?”
      “莫不是土地爷见你家小哥生的俊俏,趁机收了去做童子?”
      “救人要紧,莫要说这些玩笑话!”

      “陈叔,我在这里……”许是少年的声音太过微弱,还未入耳便已飘散在风中,众人乱成一团,谁也没听见,只顾七嘴八舌地争论。
      阿华只得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拍拍失魂落魄的陈叔,“陈叔,我没事……”

      陈叔愣了半晌,跳起来一把抱住少年,“好小子,你吓死俺了!”
      待他将适才的情形说罢,众人却都沉默了。良久,黑脸镖头才摇头道,“你说为人所救,可这里除了咱们并无他人,小哥儿大约是眼花了罢?”

      “才不是……”阿华脸色有点发红,讷讷道,“若不是有人出手相救,这会子我还能好好站在这里么?”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中犹有怀疑,陈叔也道,“说不定只是恰好从马车上甩了出来,你也莫要激动,危急之时常有幻觉,算不得大事。”

      “可是,可是我听到他说话了!”阿华急了,下意识地摸摸脖子——那种冰凉的触感,难道真是自己的想象不成?
      矮胖汉子啧了一声,指指身后的雪地,“小兄弟,你瞧瞧这地上可有半个脚印儿?”

      阿华一震,就见他神秘兮兮地竖起一根手指,“说不得你福大命大,是被这儿的山魈林魅救了呢!”
      少年张大嘴,只觉得身上寒毛根根倒竖,腿一软跌坐在地。
      “山魈……?”

      直待坐到小酒馆暖融融的炉火边,阿华仍没有回过神来,只迷迷糊糊地想——那凉冰冰的声音和触感,究竟是不是幻觉?
      然而记忆正是粗心匠人随手炮制的石雕,越是频繁摩挲把玩,样貌越是模糊不清,很快便面目全非,再难辨认。

      “阿华兄弟,别折腾啦!”那矮胖镖师名唤方不圆,最是个心直口快的爽朗性子,坐到条凳上一把揽住他肩膀,“就算遇到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我瞧它也没啥恶意,还救了你一回,这是好事呐!”
      阿华脸色又白了几分,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瓷碗,才喝一口就呛得大咳起来,陈叔赶紧过来替他顺气儿。

      这边黑脸镖头瞪了方不圆一眼,“人文文弱弱一位小哥,哪喝得了这么烈的酒?”
      方不圆嘿嘿一笑,也不接话,只自顾自灌饱了酒,这才抹抹嘴道,“燕头儿,你说咱这趟镖能顺顺当当送到么?”

      燕镖头微微皱眉,没说什么,只听那矮胖汉子继续念叨,“咱们成瑞镖局历来只接江浙一带的镖,这可是头一回往北去,漫说人生地不熟是走镖的大忌,便是这穿山越岭的一条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不圆老弟只管放宽心喝酒吃肉,燕镖头接下的镖,从来没出过一星半点的岔子,有他那一柄金环大刀压阵,你还怕甚么?”旁边一位瘦高个子的长脸镖师插话道。

      “铁三说的对,你这可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有人嚷了一句,镖师们顿时哄笑起来。
      方不圆撇撇嘴,他是才进的新人,走镖经验最少,自然也不便与其他镖师争辩,只好闷声继续灌酒。三碗黄汤下肚,他早将适才的些许忧虑抛在脑后,兴高采烈地与众人划拳去了。

      倒是燕镖头一口酒都没沾,一双眼在挤得满满当当的小酒馆内四处逡巡,显然并未被这暖融融醉醺醺的氛围冲昏头脑,而保持着他一贯引以为豪的冷静与警惕。
      陈叔觎见这个空当,冲他抱拳一礼,“镖头这一路各处都需照应妥当,又费心带着我们这两个累赘之人,着实辛苦。”

      燕镖头朗声一笑,摆摆手道,“秦燕两家素来交好,这点小事不足为道。我们经年在外走镖,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倒是阿华兄弟身子弱,又是读书人不常走动,这般长途跋涉,我真担心他吃不消哩。”
      陈叔叹口气,转脸瞧着委顿不已的自家小少爷,“可不是呢,往日里从没见他对这些生意上过心,偏就这回软磨硬泡,非要跟出来见识见识,大概是起了玩心吧。不过我估摸着这一趟走下来,以后他怕是打死也不肯再来咯!”

      阿华好容易将胃里残留的苦味辣味都咳尽了,正有气无力地趴在桌边,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正瞧见一张阴森可怖的鬼脸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直瞪着自己,顿时吓得从凳子上跌了下来,“鬼……鬼啊!”

      “唉,你这人胆子忒小,真不好玩。”那鬼脸摇了摇头,原来只是个面具。
      阿华定睛一看,摘下面具后笑嘻嘻瞧着自己的,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

      “小橘子,你又淘气,吓坏了小哥哥怎么办?”
      老板娘忙过来赔不是,那女娃悄悄做了个鬼脸,待她娘亲一走,立马爬上条凳,老声老气地感叹,“书生原来这般不禁逗,果然除了子曰诗云再无用处呢。”
      阿华讪讪一笑,也不好意思跟个小孩子理论,便拎着茶壶一个劲儿喝茶。倒是一边桌上的方不圆听见了,凑过来逗她,“书生没用也罢了,你倒说说,长大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

      阿华瞪大一双眼瞥他,那意思——怎么好跟个小女娃说这样的话?!
      小姑娘却一点也不羞怯,清清脆脆的嗓音像洒落的金豆子一般蹦个不停,“当然要嫁大英雄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将军,纵横江湖除奸惩恶的侠客,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样子!”

      “嚯!小妮子很有见识嘛!”方不圆乐得哈哈大笑,跟她逗趣,“咱们镖队里就有好些年轻有为的侠客英雄呢!你瞧瞧中意哪个,我给你做主,今儿就把聘礼下了!”
      阿华扶着额头叹气,小姑娘却真个仔细打量起来,只是一圈看下来,她摇摇头,托着下巴也叹气,“都不成!”

      周围人早听见动静了,这会子都抽了口气,铁三忍笑问她,“屋里这么些人,难道一个都没瞧上?”
      小橘子摸出把瓜子边嗑边一个个指,“矮、胖、瘦、傻、呆、闷、丑!”

      被她指到的那些人个个蔫头耷脑一脸郁卒——这娃娃眼毒嘴也毒!
      没被指到的人都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不晓得轮到自个儿时还剩下什么好词……

      只是小丫头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小手指着门口动也不动,脸上红扑扑的,半晌才一拍手,喃喃道,“这个完美了!”
      众人转眼看去,就见一个少年刚巧走了进来,似是赶路的旅人,肩上背着包袱还落着些雪花。
      待他抬起头来,众人一起默默感叹了句——当真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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