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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八)

      待关闭了视频通话,唐予柏沉默片刻,忽而站了起来。
      “老板?”助理阿平正好送咖啡进来,见他家素来沉着冷静不动如山的唐总突然风风火火往外走,忙跟了上去:“您要去哪?”

      唐予柏进了电梯,有些焦躁地拉开领带,“襄阳。”
      阿平惊了一跳:“现在?”
      唐总不说话,只抬起眼皮清清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阿平满肚子委屈便打落牙齿和血吞,认命地掏出手机开始协调取消各种会议活动。

      好容易将事情都摆平,阿平挥手目送自家老板上飞机,正盘算着干脆趁机偷偷给自己放个小假,却在舱门合上前一瞬听到轻飘飘的一句:“三天内把房车开过来。”
      阿平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停机坪上——那大家伙还在太平洋上飘着呢!

      他家唐总当然不会操心这种小事。他这些天忙着处理之前攒下的事务,又要应付老爷子的盘问,还得做些必要的筹备,几乎未曾安稳休息过片刻,这会儿上了飞机,一贯镇静自若的面上终于显露出几分少见的疲惫。

      唐予柏伸手揉一揉眉心,目光往沙发旁边一转,落在一只半人高的黑色匣子上。他凝眸稍许,方才打开匣子,露出其中妥帖放置的一双刀剑,俱是销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机舱暖色的灯光下犹自泛着锋锐无匹的泠然寒意。

      唐予柏一寸寸抚过其中那把银白长刀,一双漆黑眼眸随之被那寒凉入髓的刀锋一寸寸点亮。
      无霜。
      那是白玉堂从未离身的刀。

      抽刀出鞘的刹那,刀身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脉动,带得整把刀都低低嗡鸣起来,直至那脉动与他的心跳融为一体,方才渐渐平息。
      襄阳一役,白玉堂身死冲霄楼,原以为无霜也焚于那场大火,没想到如斯烈焰竟未能损伤宝刀分毫,而今跨山和海,越春与秋,终又回到了他手中。

      唐予柏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深山之中初遇展昭时那人重伤垂危、浑身沐血的样子。
      那时,他即便昏迷过去也紧紧护在怀里的,就是无霜。

      匣子里另一把自是展昭的佩剑巨阙。乌沉沉的剑身历经无数搏命厮杀与时光催磨依然沉静如初,无言亦无畏。唯有一条剑穗,染了重重血迹斑驳,几乎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记得汴京有一阵子很时兴从苏州传来的新式络子,正是七夕前后,姑娘们便纷纷学着用五色丝线编成各式玉络子和扇坠子,譬如相思叠、相见欢之类,名字好听,样式也好看,送给意中人是最合适不过的。

      白五爷见得有趣,竟也动了心思,暗地里向卢大嫂讨来丝线和纹样,躲进屋里自个儿琢磨许久,想着展昭向来清简爽落不喜纹饰,唯独一把巨阙从不离身,便要编一条剑穗挂上去,好叫那人时时刻刻都能带在身边。

      谁想他堂堂锦毛鼠白五爷,一双手使得了刀飞得了石,偏拿不住这细细软软的几根线,费了大半月功夫,那穗子仍编了个七歪八扭,实在令自视甚高的五爷送不出手。

      许是为补上这个缺憾的缘故,白玉堂后来又费尽心思搜罗了许多剑穗剑坠,描金嵌玉雕龙镂凤,每一件都精贵至极,皆是寻常难得一见的珍宝。但展昭只说,“文士们佩上玩一玩也便罢了,若真打斗之时反而碍事。”

      事关性命安危,白玉堂自然知晓其中利害,这才悻悻罢了,那条失败的穗子也被抛诸脑后,遗忘在开封府客房的柜子里再不能得见天日。
      没曾想,而今它竟被珍而重之地系在那柄名动天下的宝剑之上。

      倘若白玉堂瞧见这情景,定要翘起尾巴洋洋自得地赞一句,“猫儿真是好眼光,世上唯有五爷亲手编的剑穗才堪配你这把巨阙!”
      又或是偷偷将自个儿手指头划拉两道口子,再厚起脸皮卖乖讨巧,趁机把人拐回陷空岛痛快喝上个十天半月。

      可唐予柏什么都说不出口。
      映在机舱舷窗里的那张面容是如此冷峻,没有一丝少年人银刀白马的鲜活,黑沉眼眸亦不复从前半分灵逸飞扬。

      那是一万多个日夜的思念累积成的荒无人烟的沙丘,在反反复复的层叠与崩塌中风化碎裂,却怎样也填不满当中那口枯井。他独坐于井底,默默咀嚼命运投下的坚锐沙砾,终于被磨成笨嘴拙舌的顽石,在近乎死寂的干涸里固执等待着一个没有期盼的结局。

      然而神明偏要作弄不休,一面在你垂死时慷慨地应许希望,一面布下天罗地网的伏笔,怀揣着隐秘的恶意暗中窥伺,只等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蓦然收紧那条早已缠绕在你脖颈上的绳索。
      以命运之名。

      唐予柏伸手抚过剑穗上星星点点的暗沉血迹,不敢猜想展昭因何会伤重至此,亦不敢揣测命运奉送于眼前的究竟是甘泉抑或毒鸩,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愈发坚决。
      ——重活这一次,他定要护那人一世周全,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分毫。
      ……包括他自己。

      私人飞机才刚落地,阿节的电话便紧随而至,唐予柏听了几句就面色一紧,匆匆出了机舱,正瞧见一辆银白超跑缓缓驶近停机坪。
      下一秒,白云飞从车里面钻了出来,另一边还跟着个一脸不情不愿的小姑娘,正是刚被自家大哥揪着耳朵拎回来的白朵朵。

      “唐总动作挺快嘛!”白云飞戴了副十分骚包的墨镜,还要倚在车门边摆个造型耍帅,“看我特意来接你,是不是挺感……”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唐予柏已迈开长腿几步走到跟前,看也没看他便直接坐进了驾驶位,随即一轰油门扬长而去。

      留下再次被无情甩开的白云飞原地跳脚,“唐予柏你怎么又抢我的车!”
      白朵朵眼见那车转瞬就没了影,噘着嘴抱怨,“哥啊,我的包还在车上呢!”

      白云飞斜她一眼,正要联系人再派辆车过来,摸着衣兜的动作忽而顿住,转身悲愤欲绝地向天际伸出尔康手,“手机!我手机也在车上啊啊啊!”

      唐予柏赶到医院时,大门口已拉起几道警戒线,好些警察正在维持秩序,疏散刚从医院大楼里涌出来的仍恐慌不已的人群。
      好在阿节就等在门口,将唐予柏悄悄从后头领了进去,边走边快速说明情况,“一小时前有两人持刀闯进急诊室行凶,砍伤十来个人后又逃窜到儿科保健室,劫持了里面做复健的护士和小孩,展先生协助特警队救人时受了轻伤。”

      听得最后一句,唐予柏脚步一顿,声音瞬间冷到极致,“他怎么会受伤?你是怎么看的人?”
      阿节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几乎可以杀人的狠厉视线,“事发时动静太大,守在门口的兄弟一分心,展先生已经从病房冲出去了……后来特警破门,也是展先生从旁帮忙才第一时间制服凶犯,手臂上的伤是为护住被当成人质的小孩,被刀划到的。”

      他当时就在现场,眼见展昭出手竟比那群特警还要迅捷利落,一个闪身就夺了刀救了孩子,惊诧之间这才慢了半步,没能及时挡住另一名凶徒最后那鱼死网破的一刀。
      想到接连两次都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的事,阿节也有些懊恼,低下头诚恳认错:“抱歉唐总,没护好展先生是我的失职。”

      阿节到底是白云飞的人,唐予柏再如何生气也不会真去为难他,便只摆摆手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直待到了病房门口,他才微一闭眼,略略放松了脸上冷肃的表情,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唐兄?”展昭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见他忽然出现不由有些讶异,“你怎么……”
      唐予柏走过来仔细打量一番他的脸色,又卷起袖子查看他小臂上新缠的绷带。他心里憋着气,嘴上不肯说话,手上动作却是极轻柔的,生怕将人弄疼了一点儿。

      直到唐予柏不由分说地抽走身后的软垫,按着肩膀要让他躺下,展昭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唐兄,你在生气?”
      “……没有。”大唐总嘴硬得很,眼神却四处游移不肯与他对上,一副分明在赌气的模样。

      这人向来沉稳不动声色,展昭头回见他露出这般鲜活的情绪,一时有些新奇,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眼见唐予柏幽幽瞟了过来,神色中竟还透着几分隐忍和委屈,他忙敛了笑意,诚恳发问:“唐兄因何生气?”

      开着充足暖气的病房因着这句话似乎忽然降了几度,守在门口的阿节默默扶额,拦住正准备进来检查的医生,顺手把门带上——看样子唐总一时半会是没法被哄好了。

      唐予柏张了张口,想说他气的是为什么又让自己受伤,为什么只知道保护别人却学不会爱惜自己,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仿佛伤痕累累的不是自己这一副血肉之躯。
      ……为什么不明白,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可他沉默半晌,末了也只是认输一般地轻叹口气,低低问他:“疼吗?”
      “小伤,无妨。”展昭摇摇头,见唐予柏仍神色郁郁地盯着自个儿手臂,忽而福至心灵醒悟过来,“唐兄在生我的气?”

      唐予柏下意识否认,“不,我怎么会……”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我只是在气自己——枉自活了两世,嘴上嚷的是只想陪着你护着你,可结果呢?上辈子白玉堂直到死都在往你心里捅刀子,这辈子……这辈子我该拿你怎么办?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南侠是如何任侠好义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是绝不肯袖手旁观的。真论起来,展昭自小闯荡江湖,又在开封府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受伤中毒几乎是家常便饭,次次都比今天严重,这点皮外伤对他来说确实是小伤。
      可唐予柏实在是怕极了。

      他像个心心念念只想要舔一口糖果的孩子,忽然被千载难逢的好运砸中,跌入了满是糖果的池中,因为欢喜太过浓烈,一时竟反而恐惧到无所适从,手不敢碰,脚不敢挪,连眼泪都不敢流。
      唯恐自己一动,这美梦就碎了。

      唐予柏沉默片刻,既舍不得念叨多了让展昭觉得歉疚,又说不出自己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便转而将怨气全撒到某个大冤种身上,“白云飞那家伙太没用,这两天我在医院陪你。”
      声音仍旧是闷闷的,像只受了气又不肯调头跑掉的小兽,于是愈发委屈起来。

      展昭闻言犹豫一瞬:“唐兄今天要留在此地?”
      “怎么?”唐予柏一眼便看出这人应是有什么筹划,便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不乐意我陪着?”
      “……没。”这话莫名带出几分熟悉的调笑意味,展昭耳尖微微有些发红,别过脸去支吾两句,“唐兄如此费心,我实在过意……”

      “过意不去就乖一点,不要再让我操心了。”唐予柏截住他的话尾,坐在病床边的挺拔身躯忽然往前倾了倾,凑到展昭面前,堪堪与他视线平齐,语气半无奈半哀求,又带了几分哄着小孩子般的宠溺,“好不好?”
      展昭被他这动作惊了下,瞪圆了一双猫儿眼,有些无措地看过来,又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瞳攫住心神,一时竟忘了追究这人上一句话有多奇怪和暧昧。

      他下意识想——
      在一千年后遇到的这个人,明明充满了上位者的强势和凌厉,为什么看着自己时,眼底会有那么深切的悲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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