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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小姑奶奶,你怎么才回来?”鸳鸯拉着红袖坐到床上问。

      红袖夹了一眼里屋,悄声道:“今儿娘娘又说起隐茗轩那位的事来了。”

      “怎么说的?”

      “说曾看过她写的诗。字字谐和,凄婉动人。”红袖从针线盒里扒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颇为刚劲的四行字,“你看。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诗当真美妙!”

      “虽然的确如此,可咱们娘娘……”红袖瞄了一眼窗外,洒进来的月光让她微微皱眉,她起身,快步关了窗,然后紧抱着针线盒悄声道:“咱们娘娘说,那位娘娘才学不输孝廉,可惜身为女儿身,连名字都没法传到后世诗家……还说……”红袖把针线盒子抱地更紧了,甚至发出了类似牙齿打颤的声音,“囚在这宫门里,是那位的不幸——这话可是大不敬的呀!这两个月,皇上每次过来,咱们娘娘都心事重重的,鸳鸯姐姐,你发觉没,皇上已经一旬没来看咱们娘娘了,这放在以前,是断断不可能的……”

      “又有什么关系呢?皇上日理万机,又怎么会流连后宫。”

      红袖蹙眉,摇了摇鸳鸯的胳膊:“哎呦,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是,咱们娘娘最近很是倦怠……这么说吧,你知道娘娘会武的。”

      鸳鸯点点头,反手抓住了红袖的胳膊,难掩激动地说:“我当然知道!那日我险遭恶霸强占,多亏了娘娘把我救下来,还给我银两打发了那卖女儿的爹!”

      鸳鸯向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朝着窗外剜了一眼。

      红袖边拍鸳鸯的手背边道:“咱们娘娘从小偷着习武,自来是打算闯荡江湖的。听着水月镜花似的,但这事儿确有眉目。娘娘小时候,给了一位落魄公子面饼,后来才知道,那位公子是武当山的还俗道士,许多年来一直没断了联系,他早答应小姐,等小姐想闯荡江湖了,就同小姐一起,开个镖局走镖去——女人也可以做这些活儿。娘娘说过,“不能”只不过是三纲五常给咱们的圈套,“不敢”才真是咱们的枷锁。”

      “娘娘想问题从来厉害,只不过——”

      “花木兰不也替父从军了么!”红袖翻手一杨道,“娘娘从小就说,自己生来,是要看滚滚大江,长河落日,看大漠孤烟,在花间对酌的。这双眼要看遍名山胜川,这双腿要踏遍锦绣山河,这双手要舞一柄长枪,海清河晏时偏居一隅而自乐,烽火狼烟时便独领残兵千骑归。要做鹰隼!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

      “……在笼里的金丝雀。”

      红袖叹了口气,眉眼间竟然也染上几分忧伤。

      “从前娘娘常吟,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而如今,娘娘的诗,读来都让人心疼。你瞧。”

      红袖又展开一张小笺,上写着:银流萋萋冷华筝,霖霪啬啬淬玉屏。人道稀世应不寿,莫问空谷啼血声。

      鸳鸯仔仔细细吟了几遍,在嘴里反复咀嚼似的,收好了花笺道:“我看,我们娘娘写的这首诗,不是讲情情爱爱的,该是以情喻念,心里对宫外的念想。”

      红袖没说话,她读来也知是如此。

      “我就是怕这个,娘娘如今有了身子……这话以后可不许说了。”

      这屋的空气似乎很久没流动了,月光透着窗纸硬是闯进来,洒到红袖的肩上,她觉得喘不上气来。于是,她起身,又支起了窗子。这下,惊飞了屋檐下的一只小鸟,天朦黑的,便也没看清是什么鸟。

      红袖和鸳鸯被吓了一跳,恍恍惚惚地躺下,很快入睡了。

      许贵妃倚在从未关上过的侧屋小门的后面,被阴影笼罩着,很难被人看见。她注视着那只已经看不见的鸟飞远。

      鸟的眼睛里,装的是她如今不敢想象的笼外之景。

      许贵妃回到榻上,手打圈着抚摸着肚子。她对这个小生命,不单单是期待,此刻,她才好像真正戴上枷锁,身子重了起来。

      她进宫已有两年,一开始不常想起从前,最近,尤其是怀了孕,多愁善感起来,便时常能想起从前在江淮的日子。

      许素君总能想到鲁大哥,就是她八岁那年在城外施粥时遇到的。她母亲早逝,父亲忙于政事不曾续弦,她也不曾被严加看管,于是鲁大哥找到个镖师的活儿后,她总是偷偷跑出去,去镖局跟他习武。当时他也不过十岁,却像个大人,把脸绷得紧紧的,不苟言笑地将瘦小烧鸡的两只腿掰给她,剩的那些,按当时其他镖师的话说——还不够娘老子打个牙祭的!

      许素君不禁笑起来,那些汉子话糙,心却细,心肠滚烫着,似乎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弟兄。每当她在,那些孔武有力的大汉总要学着公子哥的矜持架势,谁说了俚语脏话,都要递个歉疚又小心的眼神给她,这个时候鲁大哥会亡羊补牢地捂住她的耳朵,狠狠地剜那位一眼。接着,他们就会打趣道:“呦,鲁家小子可真会疼人!”

      鲁大哥每到这时,脸、耳朵,红得跟热炭,便会小声跟她说,这贼窝再不兴来了,他们总没个正形儿。

      她也不回答,反而咯咯笑起来,故意粗里粗气地装男人,若没见到她的人,指不定会怀疑是哪家屠户谯猪呢。

      年少时的一幕幕,像不小心洒在门房上的滚烫的米粥,引来嬉笑怒骂的家常,散发着锅炉的热量和香甜的故味,和煦如春阳。

      可春去也,春又至,早已物是人非,天人永隔。

      翌日,许贵妃欲睁眼,觉着眼睛酸涩,眼皮沉重,估摸着是梦中落泪,于是半闭着眼摸了摸枕头,果然濡湿了一片。

      “夭夭,怎么梦里又哭了?”

      耳畔传来庆安帝的声音,许贵妃知是他忙完了最近的要紧事,下了早朝就来陪她。

      “七郎,夭夭给你揉揉肩。最近一定累坏了吧。”许贵妃撑起身子,手搭到庆安帝的肩上。

      庆安帝握住了许贵妃的手,轻轻拍着,缓缓放她躺下,他虽看着疲惫,但难掩欣喜若狂。

      “夭夭,你可真是朕的福星!是咱们的福星!”庆安帝紧握住她的手,继续讲:“好事成双啊,好事成双!朕的贵妃怀了龙子,不出一个月,关外就传来捷报!今早上,关外来报——咱们的失地收复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鸿鹄关终于收复了!”

      鸿鹄关!许素君感受到从头沸腾到脚的热意,她开始战栗,止不住的战栗。那是一片遥远的领土,太久离开母亲,历史就快被贼寇的空口白牙模糊。只有中原知道他的名字,鸿鹄关!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那片在百年前耻辱的被押解到贼寇的土地,那片浸染了无数以死相抵的战士的鲜血的土地,那片荒废的被凌虐的不成样子的土地,那片古道西风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如今,终于回来了!

      鸿鹄关回来了!经过四场飞箭如蝗的死战,无数战士,终于用英魂,用已冰冷的身体,把满身苍夷的孩子带回了祖国的怀抱。

      “七郎,鸿鹄关回来了!”许素君早已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北狄不敢再犯,边境安定,谁也不敢欺负咱们了……从前的耻辱,也终于洗刷掉了。我们的列祖列宗,在泉下若知……”

      “是啊。”庆安帝握着她的手,泪水也逐渐模糊双眼。“我曾亲临边境,登门远眺,赤沙千里,寂寥荒芜。我曾御驾亲征,号角远传梁河之畔,一路所见旧城里生民稀少,房屋破败,更有污吏欺压百姓,侮辱妇孺……他们都是中原的子民,可百年来,折腰于贼寇不得安生……如今不会了!鸿鹄关回来了!明日朕便亲登城门,迎接朕的王师回朝。”

      “七郎,带夭夭也去吧。”许素君泪眼朦胧地恳求庆安帝。

      此等事,本来不合礼制,可庆安帝瞧见徐素君眼中晶莹的泪花,便是罔顾了礼法也当如何?

      “夭夭既求,朕无不允的。”

      ……

      入夜,许素君辗转难眠。她想起故人。那是正在她豆蔻年华时候,鲁大哥还有那些热络的汉子,猛然意识到许素君已经快要及笄,是个大姑娘了。七岁便男女不同席,他们想到她再在这镖局混,她的名声就不好了。这层利害终于坚定了鲁大哥参军的决心,于是那年秋天,他郑重地告别了江淮的人和物,踏上了前往北关的路。

      到了关口,借父亲的举荐,鲁大哥顺利从军,谋得了百夫长的职位。那时鲁大哥时常写信,同她描绘一路的见闻,还有塞外的风景。他说,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他说,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说,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她这才知道,原来闺阁之外,世俗不容许她看的风光原来如此壮丽,如此凄凉。她一开始,被信上的笔触所震撼,后来,她生出几不可查的思念,更后来,她盼他归的念头压过了他每每绞尽脑汁写的不同东西带给她的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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