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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隆冬,白雪皑皑覆盖了红墙之上的琉璃瓦,金黄肃穆的宫殿增了些柔美的仪态。那种富丽堂皇的孤凉被草草掩埋,只在偌大空荡的后宫中漏出了尖尖一角。后宫中悲怨的气息刚刚渗出来,便被气温冻住,冻成了冰棱子,扎得人生疼。

      内务府给各宫送去了炭火,今年格外冷,各宫却没比往年多得。公公们称前方战事吃紧,宫内要紧衣缩食,这些中的一部分炭火还是是皇后、宓嫔从自己份例里拿的。娘娘抱着手炉感谢上面的恩典,打点了公公,站在宫门后等啊等,寒风带着雪碴子刮进院里,把人冻得瑟缩,于是娘娘终于回去了,也只是轻轻叹气,垂下眼睑掩盖住眸里的寂寞,关上宫门,回到屋里,宫女们把氅子收好,白瓷瓶子里插了一枝红梅。屋里还算暖和,小宫女小太监也乖巧,娘娘露出了笑容——有什么不好,这两年不都是这样么。

      ……

      “两年了……”乾清宫内,当今圣上——庆安帝正这样叹着。陪坐在一旁翻着书的宓嫔抬起头,问道:“什么?”

      “夭夭来到朕身边已有两年了。”

      宓嫔合上书,冲庆安帝笑道:“七郎怎么不把江淮那些日子算上?”

      “那便是……”庆安帝故意装作想不起来,皱起眉头,求助地看向宓嫔,似乎是记不得了。

      宓嫔不恼反笑:“两年零六天。”

      庆安帝用笔杆子轻敲宓嫔的发髻,“明明是两年零七天。”

      “七郎记得如此清楚。”宓嫔抬眸,水光盈盈的双瞳倒影着庆安帝温柔的笑容。她的心底流过一丝暖意。

      刘知意,庆安帝。他只待她如此好。

      庆安帝把宓嫔眼中的痕迹看得分明,心中反倒涌上愧疚。他唇瓣几不可查地动了动,最终抿唇,微笑着,抚摸宓嫔的发丝。

      他想问,她为许诺过的皇后之位怨怼吗,为后宫那些别的女人怨怼吗。他不想被她埋怨,也尤其不想她误会他的心意。可是,庆安帝又想,若问了,触及她伤心处可如何是好。

      宓嫔注视着庆安帝的眉眼,她本就心细如发,敏感多情,自然发现了他的不自在。她知道他一直对承诺给她的皇后之位心怀愧疚,若是可以,她当然希望明媒正娶,希望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她从来都知道,这天底下,最不可能实现这些的人,偏就是她的枕边人。

      她眸光闪烁,思绪回到了江淮,刘知意还是安王的时候。

      那时,在湖边,她鞋袜湿了,躲进一片竹林中隐秘的小路更换,好巧不巧他竟一无所知地走上这条小径,悠哉悠哉的,也并不看路,只是欣赏翠竹,转过弯来,才叫她的贴身丫鬟红袖瞧见。红袖大惊赶紧喝住他,他却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她。那时候,他竟不由得看呆了,脸红得跟什么似的,说话也支支吾吾,一点看不出矜贵的皇子气度。

      宓嫔想到这,眼睛弯起,笑意更深,忍俊不禁的,甚至笑出声来,让庆安帝都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这是笑什么?”

      “笑七郎呢,笑那时初遇七郎,竟是那般模样!”

      一下子,庆安帝便想起来了,脸颊“唰”地一下腾飞起两朵红云,逃也似的转身,快步回到书案前,像是要把宓嫔隔绝开似的。

      这个反应,和当时的他一样。
      “江淮的那七日时光,是夭夭觉得美好的回忆,有这些回忆,夭夭便什么也不奢求了。况且七郎待夭夭,如昔日汉武大帝之于李夫人,夭夭早已不胜动容。”宓嫔这时候引出想说的话来,声音柔柔的,带着轻风似的。

      庆安帝执笔的手顿住了,他早知她细心聪慧,没想到这点也被她察觉了。可是庆安帝并没感觉到舒心。

      “可朕却没能故剑情深那般……”

      宓嫔对上他的眼,轻轻摇头。他握笔的指节泛白,他不悦,非常不悦。他想不通,当年,眼前的女子眉眼恣意,说自己“善妒”,做不来可与人共侍一夫的贤妻。正是心中有愧,他给她的宫中一切都是皇后礼制,连梦都梦见过跟他一起接受文武百官跪拜的是夭夭,可夭夭她怎么,怎么一点也不介意呢?

      同她讲废后,她说皇后无错;同她说起李嫔的那个孩子,她竟夸那小儿讨喜;就连上个月,他不知怎么的在孙答应屋里宿下了,她竟也没有半点微词……明明当初,这个胆大的女儿家说过,若是嫁人,一定要嫁心爱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庆安帝越想越恼,脸上的羞红还没褪色便又涨红了脸,他想大声质问,甚至给她治上一罪,可看见宓嫔在那安安稳稳地看书,就连翻动书页都很轻柔,又不争气的怕惊吓了她。

      他憋着,委屈极了,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句话。

      “许素君,你可曾心悦与朕?”

      宓嫔虽看得认真,却也听见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句。她抬起头来,失了稳重,像那年江淮竹林那样。

      “七郎怎么会这么想?”宓嫔看见庆安帝严肃的表情,发觉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在乎我,甚至不妒不酸!”庆安帝此刻倒像个胡搅蛮缠的稚童。宓嫔看出来他的心气焦灼,她放下书,哄孩子一般问他:“七郎怎么知道夭夭不妒不酸?”

      “明明朕都压住了朝堂,可你却不同意成为朕的皇后!”

      “七郎要废后,夭夭怎么能同意?皇后何错之有?若平白无故废后,宫外会怎么谣传皇后,皇后又将如何自处?”宓嫔抛出了几个问句,语气极柔和的,也不怕皇上恼,又继续问:“七郎已经为夭夭破了礼制,怎能又让皇家遭人妄议,夭夭得保护七郎,帮助七郎,起码不能因为夭夭给皇家蒙尘。”

      庆安帝没说话,他倒不是为爱不管不顾了,只是提出废后的时候,他知道宓嫔会反对。他不敢直面自己内心的那点卑鄙——只是希望自己心安。

      这情绪总让他恼怒,但他并不刻意回避,反而反反复复地提及这档子事儿,让自己“下油锅”似的,似乎这样就好像自己真的将真心剖出来。

      宓嫔起身,聘聘婷婷地走到庆安帝旁边,她把手轻轻搭在庆安帝的手上,温和地笑了。

      ……

      宓嫔回宫了,带着乾清宫的暖意。她在自己的未央宫内坐了片刻,叫鸳鸯收好了皇上新赐的鹤氅。她换上件半旧的织金锦水纹衣,又拿上个平安锁,向李嫔的玉宁宫去。

      李嫔有个女儿,今年两岁了,于她刚刚进宫时所生。

      宓嫔的回忆又如晨起的雪般落下了。

      那年,安王下江淮踏青,举行了盛大的文人雅宴,连宴七天,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好不恣意。许素君作为许府的女眷赴宴,这才遇到了刘知意。
      这场宴会,表面上是赏春祈福,实则是暗地里为自己招募门客。安王招兵买马的动作被许父看在眼里,比起荒诞不经、心肠毒辣的当朝太子,他还是更相信这位安王的能力。于是,许素君成为了扣响安王府邸的敲门砖。
      如许父所料,既飒爽直率又温柔端庄的许素君很是契合安王的心意。三日宴会后,她总能偶遇到安王,她对安王并不排斥,一来二去,也成了好友。
      江淮的七日很快便过去了,格外快。临别时,安王给许素君一块玉牌。他什么也没说,许素君自然懂得这块玉牌的含义。

      那时的刘知意,不知道自己种种谋划是否可以成功,可每时每刻都是存亡绝续的他,给出了一个诺言。

      一年后,刘知意谋登大宝,派人到江淮寻她。

      也许就是命运使然吧。她叹。宓嫔抬头,雪落在她的脸上,变得有些晶莹。

      她记得她刚到京城,就传来了庆安帝封赵玉林为后的消息。赵玉林是先帝太傅孙禀的孙女,也是状元郎孙文的表妹。不光是先帝太傅在文臣学子中很有威望,孙文也是可堪大用之人。他跟赵玉林挑明了,他眼中的“帝后”只是“君臣”,复兴孙氏需要皇亲的荣光 ,巩固他谋得的皇位也需要孙氏的帮助,各取所需罢了。赵玉林应了,她向来顺从,嫁谁都一样,嫁给天子难道不是最好吗。

      对了,李嫔也是那个时候的妃子,还有位嘉婕妤。偌大的后宫,好像也就她们三个。

      直到次年选秀,他只选了她一个。

      她心事重重地走,孩子轻快的笑声驱散了一些她的怅惘。她跟庆安帝说的是真心话,她真的认为李嫔的公主可爱极了。她一伸手,小团子一般粉雕玉琢的人儿就倚着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娘娘!”小福全清脆地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要把宓嫔盯化了。

      “宓嫔娘娘。”孩子的娘亲也跟着叫人。

      宓嫔转过头,微微颔首:“李嫔娘娘。”

      “妹妹是刚从乾清宫回来?”

      宓嫔淡淡地点头。也许是太冷淡了些,但李嫔并不觉得什么。她如今,只爱她的福全。李嫔谈不上喜欢宓嫔,只是觉得可以当做个靠山。毕竟在这个宫里,第二个真心喜欢福全的好像也就是宓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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