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有风兮

12、死者

　　医院地下一共建了三层，全是停车场。但毕竟是一家新建好的医院，来看诊的病人倒是不至于多到能把三层的停车场都全部停满，虽然头顶管道四通八点，乍一眼看去却还挺空旷的。
　　但停车场没什么标志，江解羽被陈稳带着一圈绕下来，忍不住喘了口气：“怎么绕了这么长时间，还在停车场？”
　　陈稳终于顺着一辆黑色宝马的后备厢缓缓坐了下来，瞪大眼睛摆了摆手：“你还走得动啊？”
　　江解羽心道这不一直被你带着走吗，也跟着靠在那辆蒙灰的宝马车上问：“先休整吗？”
　　他曲着一条腿，把手搭在膝盖上，仰头问徐景程：“你先去接任务吧，我们俩在这等。”
　　徐景程“啊”了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我？我一个人去吗？”
　　“对，你又不是找不到路，就上一楼去大厅把任务提交了就行。反正任务是共享的，我俩不一定非要过去。”
　　自从游戏开始以后，大家普遍都是组队在一起行动，乍一下把他分出来让他一个人去接任务，徐景程半天没敢挪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解羽，总感觉不太放心。
　　陈稳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我们俩又不会跑了，你怕什么，再说这会也没有什么攻击体，你放心去就是了。”
　　“那我交完任务再回来找你们？”
　　“不用。交完任务以后你直接接取新任务，然后就在大厅里等我们，因为下一个任务是限时的，到时候我们直接带着任务物品过去找你就行，少跑一趟是一趟。”
　　江解羽立刻反应过来，拍了拍身下这辆车：“任务物品在这？”
　　他挑眉一笑，点了点头：“……太难找了。”
　　……怪不得刚刚在停车场绕了半天的圈子，原来是为了找这辆车。
　　“限时多久？来得及吗？”
　　“十五分钟，放心吧。就是这辆车，没错的，我认得车牌号。你在大厅那边等我们，要不了十五分钟我们肯定能到。”
　　徐景程终于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走？”
　　他“嗯”了一声，有点疲惫地点了点头：“你不用着急，慢慢走，正好给我们俩一点休息的时间。”
　　“那我走楼梯去。”徐景程说着，拄着那副拐杖慢悠悠地往楼梯间的小门走去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江解羽才低声道：“陈稳？”
　　“嗯。”他脑袋往后一靠，已然疲累得合上了眼。
　　“你到底……重来了多少次？”才能精确地记住这空旷停车场里一辆不起眼的轿车？
　　他睁开眼，因微笑而微微眯起，遮掩了其中的一丝深情：“解羽，我是谁？”
　　“……陈稳。”
　　“然后呢？”
　　“我的同事……或许？”虽然不在同一个部门，但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同事”吧。
　　“少了一个。”陈稳朝他暧昧眨眼，“我不算你的爱人吗？”
　　过于炙热的感情犹如一阵扑面而来的烈火，烧得他脸上发烫，难置一词。
　　陈稳便哈哈大笑起来，一幅小孩捣蛋的得意模样，随后往他长腿上一靠：“解羽，你累吗？”
　　他穿得单薄，陈稳乱发上的余温透过这层薄薄的布料传了过来，使得他猛一下绷直了身体，这才轻轻“嗯”了一声。
　　“快了，快了。别担心，这次一定会走到结局的。”
　　“如果……又失败了呢？”
　　陈稳闭着眼，沧桑又疲惫，说话也慢条斯理起来：“……没关系，我可以再来一次。”
　　可是一次又一次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失败，重复那么多遍的任务内容，甚至那么多遍的惨烈生死，以及……每次相见都不再相识的他，伴随着重来从他的回忆里被剔除的过去。
　　背负这一切的陈稳，又是怎么云淡风轻地说出“再来一次”这样的话的呢？
　　他顿了顿，终于伸出手去揉了揉陈稳的脑袋，连日的任务使他的头发杂乱油腻，是寻常人难以忍受的恶劣条件，但他心里却软软地塌陷下去，最终低声说：“重来……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陈稳猛一下睁开了眼，眼底的炽热令他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解羽，我们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是我一脚一脚试出来的。每一个任务，每一个隐藏，这家医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是一次次重来才换到的经验。重来，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也是我们必须要做的牺牲。”他伸出手，勾在了江解羽的手指上，像两根电线，一接触就将心意缠绕成了电流，激起荡漾的波纹。他不轻不重地往下拉了拉，“别放弃，如果连你都放弃，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
　　江解羽反手握住他，热烈的电流炸得他掌心微微发疼，他顺着后备厢缓缓滑坐下来，终于侧脸看过去：“陈稳，你的技能，代价是什么？”
　　他眼一瞥，转过头去了。
　　是在逃避呢。
　　真奇怪，他一度连这个人都不记得，却仍然能够记得他所有的下意识动作。
　　他紧了紧手，低声道：“是连听，都会让我无法承受的代价吗？”
　　陈稳叹了口气，终于又转回来，像小孩犯了错似的，沉默了半晌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只是幻觉而已。一遍又一遍，困在幻觉里，有时我们还在上班，我带着我那帮兄弟出警，然后带着尸体去找你，也有时我们穿着西装，手牵着手，不穿鞋子就走在海边，听你笑话我们弄湿了西装裤像两个傻子。起初，我出不来，幻觉里太美好，有时我会忘记我重来了一次，但是最终，幻觉里的所有人都会死掉。后来我学会了，你记得我，就是幻觉，你不记得我，才是事实。”
　　江解羽喉间一梗，无法想象这一次又一次，是多么折磨的景象。
　　但陈稳很快朝他靠了过去：“没事的，解羽。我只有最初的时候才会被幻觉困住，后来我学乖了，就算重来，也能马上就找到幻觉的破绽然后闯出去。如果你要听实话的话，是的，没错，我也崩溃过。我呆在幻觉里动弹不得，太痛苦了，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一次又一次重来，但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失败，我不知道我继续前进的意义在哪里。但所有人，只有我们俩，你明白吗，只有我们俩的技能组合在一起才能有一点点成功的希望，我已经一步都走不动了，但身后却站这么多人等着我去救。还有你……我放弃了，你怎么办？不论付出多少代价，唯有你是我一定要送出去的存在。是你，唯独有你，才能支撑着我不倒。”
　　他齿尖颤动，陈稳却松开手，去捧住他的脸，眼底浓浓爱意，软化成一片汪洋大海：“别这样看着我，我个人的意志力已经消耗空了，必须要有什么成为我的支柱，这个游戏我们不相互扶持是绝没有出去的机会的。我并不是为了你做出牺牲，你不用心疼我，更不用为此而感到愧疚，我只是……感谢你，解羽。我心甘情愿。”
　　江解羽只觉浑身疲累，只能伸出手去紧紧抱住对方：“陈稳，你是我的爱人。这不是考虑到你对我的付出，我也是真心的。我爱你，陈稳。”
　　他被揽住脖子，便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腰，笑了笑，但似乎认为这样还不够正式，于是又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两个人就这么相拥在一起，周围是荒芜的停车场，没有生命，没有光亮，甚至连时间都几乎在此刻凝滞下来，但相拥时传递出的心跳默契同步，蒸腾出一股热烈的希望。
　　“陈稳。”
　　“嗯？”
　　“如果出不去的话，我们就这么在这里过一辈子，应该也没什么不好。”
　　“不好。”陈稳松开手摇了摇头，“不好，解羽。你应该在大学，在教室，你可以在阳台上晒太阳，也可以在店里喝咖啡，你不应该留在这里。这里暗不见天日，没有风，没有雨，喝咖啡也只有劣质的杂牌饮料。解羽，我们没有人应该永远地留在这里。”
　　“……也没有人应该无缘无故地背负这么多。”
　　他又笑了，歪过头靠在他肩上蹭了蹭：“为你，怎么能算无缘无故。你是我的爱人，不是别人。”
　　江解羽还想说话，冰冷的广播音就响了起来。
　　【恭喜玩家已提交该任务。】
　　【已为玩家接取新任务：探秘。具体任务内容为：寻找任务物品。】
　　【注：该任务为限时任务，请于15分钟内寻找任务物品并提交。】
　　陈稳腾一下就站了起来，打开了车后备厢，里面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黄色塑料袋，体积奇大，他弯下腰，挑眉：“愣着干嘛，搭把手，太重了我一个人拎不动。”
　　“躯干？”江解羽一边帮着把东西抬出来，一边问。
　　他们俩费劲把东西搬出来放地上，陈稳这才点头，问：“要验验吗？”
　　“……你早知道了吧。”
　　他笑了笑：“你又不知道，15分钟我们验完了边走边说，来得及。”
　　江解羽毕竟身为法医，还是沉默地打开了塑料袋，他的记忆确实非常混乱，但是法医的职业能够融入他的骨髓，比如他现在还是能够验出这确实是一具没有头和四肢的躯干，从脖颈砍到了大腿根，内脏已经被掏空了，生殖器倒是还留着，果然是个男人。
　　“死后分尸，年龄和性别都对得上，但是……好漂亮的刀法，干净利落，用的还是Y字解剖线，这个凶手一定有非常专业的医疗技术。”
　　陈稳愣了一下，抬头盯着他，江解羽直觉后背发毛：“怎么了？看着我干嘛，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他猛一下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状似随意地调侃了一声：“当然是看你好看。”
　　“……滚。”
　　考虑到15分钟的限制，陈稳还是立马匆忙地把尸体打包好，抬起来就走，边走才边说：“还有那辆车，宝马，虽然不便宜但是也不上不下的，一般点的人家也买得起，主要是没锁。”
　　“不是你撬开的吗？”
　　“我哪有空撬啊，再说了，就算我在之前的轮回里把车撬了，刷新以后也会重置成初始的状态。所以，我怀疑是凶手把尸体抛在这里，然后一时粗心忘了锁车。你猜，凶手会随便找一个陌生人的车用来抛尸吗？”
　　当然不会。江解羽皱起眉：“这辆宝马车的主人就是凶手？”
　　“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死者的车。你想，尸体都是光裸的，我以前接的分尸案，很多凶手都不会有意识地给死者脱掉衣服，因为处理带有死者血迹的衣服平白多了一些抛尸步骤，我们既然没有发现死者的衣服，那么，很有可能还在凶手那里，也就是说，死者的车钥匙应该也在他那里。”
　　江解羽点了点头。分尸案他也遇到过，本身分尸就是个大工程，除了一些特定的有利条件下，一般都会以衣服的袖口、衣领、裤腰或者关节等，作为分尸的分割线。就算有脱了衣服再分尸的情况，大部分也会把衣服跟尸体打包到一起进行抛尸。但是不管怎么说，死者的随身物品都会自然而然地落在凶手手里。
　　“不管这车是死者的还是凶手的，总之，这家医院是凶杀现场外加抛尸现场，应该是没错的。”两个人把躯干抬进电梯，江解羽先按了电梯，这才继续说，“而且，看分尸的切口平整度，还有Y字解剖线，都说明凶手有专业的分尸手法和工具。更关键的是，这些黄色塑料袋。医院里用黄色塑料袋来区分医疗垃圾，下意识地用黄色塑料袋来抛尸，证明凶手一定是个医生。”
　　“不只是凶手，我怀疑死者也是医生。”
　　“难道没有可能是病人或者家属吗？”
　　“不太可能。如果是病人的话，你早就尸检查出来了，如果是家属的话，我还真没见过医生杀家属的。”
　　江解羽被他噎了一下，说：“这算什么理由……再说了，我这毕竟没有条件做病理检查，也不能完全肯定死者身上没有疾病。”
　　“你听我分析。第一，我们都认可医院就是凶杀现场和分尸现场再加抛尸现场，这代表是激情杀人，如果有预谋的话，再怎么样也不太可能在医院里杀人。这就产生了一个杀人动机的问题，能够到激情杀人的程度，说明是非常激烈的矛盾，假设凶手是医生，跟病人或者家属间，能产生这么大的矛盾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有这么大的矛盾，使得动机能够产生，那么还有第二，怎么做到的。如果死者是病人或者家属，逃不过就是医疗事故引起的矛盾，如果是医疗矛盾，那病人或者家属，会独自一人来医院找某一个特定的医生吗？就我个人的经验，应该都是乌泱泱一片人，双方都不可能让自己人落单，就算是医院发现有人来找医生麻烦，也会安排这个医生躲藏或者避开的，所以就算这个矛盾足够引发凶杀案，也不可能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杀人并且分尸。所以结合这两点，我认为死者只有可能是医生。长期共处才有可能磨合出足够激情杀人的矛盾，而且两个医生要求独处谈话，也是完全合理的。”
　　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你忽略了一点。”
　　“什么？”
　　“医院的领导层。院领导基本都是从基层升上去的，基础的解剖以及人体知识，院领导也具备。而且同级别的医生之间，如果是同科室的那还有可能，如果是不同科室那就是各忙各的，基本不太会有很多交集，但医疗行业的领导与基层之间可以说有着历史遗留问题一般的矛盾，而且这种矛盾因为制度常年不改，所以完全没有解决的方案，因此我认为反而院领导和基层医生之间更有可能产生足以激情杀人的动机。”
　　陈稳笑了笑：“这一点，还得是你才能想得到。要不说你是业内人士呢。”
　　“去你的。”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皱起了眉，“等一下，这游戏也不讲什么常理，连巨人观的尸体都能跑能跳的，你怎么确定这些尸体的位置是凶手抛尸，而不是游戏设置的呢？”
　　电梯“叮”一声打开，陈稳率先向外走去：“我是觉得，唯有躯干的位置非常私人。你没发现吗，其他尸块发现的位置都是医院里比较好隐藏的地方，只有躯干居然被藏在了一辆私家车里。就算是游戏有意安排的，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就挑这一辆吧？”
　　“这倒是。”江解羽垂眸，“不是我没发现，是我忘了。陈稳，我不记得其他尸块是在哪发现的了。”
　　陈稳一噎。
　　——他发现了。他知道江解羽的记忆已经退化到了一种惊人的状态，这种速度在以前从未有过，被这个游戏的“代价”伤害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但江解羽反而笑了起来：“看你的样子，在前一轮重置里，我忘得没有那么快，对吗？”
　　他沉默。
　　“陈稳，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我的刷新，代价到底是什么？”
　　“起初，是记忆会倒退，刷新一次，倒退一天，我花了很多次才意识到这一点。后来我才发现，不止是游戏外的记忆，游戏里的记忆也会逐天后退，过一天，忘一天。随着刷新次数的增加，忘的速度会越来越快。最近几次重置，已经到了几乎混乱的地步了，有的时候，前一天说过的话第二天就会记不清甚至完全忘记。”
　　这下，是江解羽沉默了。
　　两个人很快走向大厅方向，远远地看见徐景程急得跺脚。他便轻声说：“我很快就会忘记你的。陈稳，下次见到我，再重新介绍吧。”
　　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是你的爱人。
　　陈稳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了声“好”。
　　【恭喜玩家已提交该任务。】
　　“你们好快啊，急死我了。”
　　他一乐：“交给我们俩你还不放心吗？”
　　江解羽跟着笑了起来，又喘了口气：“接下来怎么办？去找方一程和任遥吗？也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们俩了。”
　　“他俩在与不在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陈稳说着朝他眨了眨眼，“他们俩我有其他安排，该回来的时候会回来的。”
　　“那我们直接接新任务？”
　　他点了点头，徐景程麻溜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