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行》时洝

6、靠山山空·闲士（5）

　　眼见那孩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砚辞正欲打道回府；忽闻后方脚步声阵阵，知是又有人来。
　　眼尖瞥见来人衣角，不觉心中暗自嘀咕。
　　来人虽还未至眼前，已有声音传了过来。砚辞听得不假，果然是文斐。
　　暗自发笑，似早已料到“麻烦”上门一般，索性放弃挣扎坦然转身，目光真切迎了上去。
　　真待直视文斐眼睛时，突兀想起所欠的巨债，砚辞忽然觉得周身发凉，没来由地打了一个寒战。但又隐隐猜到文斐来此的意图，不免心中硬气了不少，顺带着腰杆子也往上挺了挺，等着文斐发话。
　　过了许久不见下文，砚辞眼睛一直瞪成铜铃大小有些难受，不由得眯眯眼。又见文斐并未同他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眼珠子看，心下里奇怪，顺着他的目光一路看去，好巧不巧正落在自己残缺的右肩上。
　　见文斐眉头皱地越来越深，没来由联想到那位不幸触她霉头被赶下去的小仙，脑海中划过前不久的孩子的脸庞，不知又胡思乱想到了什么，心中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抢在文斐前面先开口，哈哈打着马虎眼，意欲趁机蒙混过去。道：“不知是何处东风西风南风北风，将闻名六界大名鼎鼎的文斐仙师本尊吹来了，别来无恙啊！”
　　文斐道：“话说早了，还是多少有点麻烦的。”
　　“什么？”
　　文斐道：“本次仙师下凡，貌似只是为了除妖来着的吧？”
　　“……对。”这个，砚辞无法否认，毕竟当时确确实实是这么说的。
　　文斐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才又接着说下去：“那么，自然也没有说允许仙师，掀了这雁临城外吧。”
　　“……”
　　“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人非人、鬼非鬼的样子。若是传出去了，丢的可是整个仙域的脸面。”
　　砚辞环顾着四周一片狼籍，自知否认不得。虽然衣服这事不是他自己弄的，但稍微一联想那孩子堂堂仪表，也只能哀叹一声独自认下。
　　料是左右躲不过的了，无奈叹了口气，笑道：“我明白了，请问仙师，我该如何稍稍挽回一下这番败局？是当牛做马？还是更严重些，直接遭贬凡间？”
　　文斐疑心自己怕是听错了，六界第一赖账人士，居然有朝一日眼巴巴讨上前领罚？！但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能拍拍砚辞肩膀以示安慰。
　　道：“也没这般严重，左右不过是这次白干而已。”
　　那可就太好了！砚辞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不过是欠债而已，早八百年前就是习以为常的了。
　　但是见文斐暂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存疑随口多问了一句：“文斐仙师？还不走吗？”
　　话音刚落，又是疑心自己越了界，急急忙忙补上一句：“这儿的饺子，可没有天上的好吃啊！”
　　“我知道。”文斐定定地看着他，话道嘴边，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思虑再三，还是隐晦提了一嘴道：“仙师衣上的铜钱，怕不是自己的吧？”
　　是自己的，抑或是不是自己的，那又怎么样呢？反正都已经到了他自己手里，左右就成了一个为不为自己所用的问题了。
　　这边砚辞还在领悟文斐的“苦口婆心”，百般不得其解。那边温嗣音却是早已缓过神来，对着文斐微微颔首，和声雅气道：仙师有所不知，吾友砚辞身上的，可不是那一般的捐赠铜钱。仙师不妨挨近了仔细看着些，虽是按一般铜钱的模子雕的，却是在透光，分明是岫玉制的。”
　　“这样啊，那没事了。”砚辞眼见着文斐跟着一起点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感觉文斐一下子变轻快了不少。
　　正疑惑着，又听文斐正色告别道：“既如此，时辰已晚，斐某就不另行叨扰之事了，二位仙师回程路上小心着些。”
　　言末，又刻意点了一下砚辞：“砚仙师，记得早日还债！”
　　随后，几簇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着文斐一齐消失不见。
　　…………
　　“什么意思啊？”待砚辞确认文斐已是的的确确走远，不会来个什么回马枪之类的，才闷闷对温嗣音抱怨道。
　　温嗣音扶额，一副无奈表情样，道：“砚辞你啊，真是闲太久了。且好生思量一下，一般流浪乞儿，身上钱财从何处来？”
　　“待人施舍呗，要不然，去偷？去抢？”砚辞不以为意道。
　　随后又是自己都觉得好笑，看向右肩上的铜钱，干干净净，怎为他人施舍之物。
　　又不能是偷来抢来的，首先砚辞本人，从始至终都是不认同这一点的。
　　难不成？不知想到什么，砚辞脑袋里灵光一闪，仿若突然开了窍，欣喜道：“供奉之物！”
　　见温嗣音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知是自己答对了。心中暗喜的同时又感到几分后怕：
　　——若是不小心错手拿了其他神仙的信徒供奉上来的东西，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暗自庆幸之余，有感到有些疑惑道：“那……我身上的……是岫玉的，可是无碍？”
　　温嗣音道：“也可以这么说。”
　　砚辞步步逼近，追问道：“为何？”
　　“这个啊……”温嗣音眼神开始有些闪躲，却还是耐住性子回道：“与你现在无关，谨记这是招摇上神的东西即可。”
　　砚辞还是觉着奇怪，但见温嗣音不愿说，也就识趣不再提，巧妙转移了话题：“那么，我们如今，何去，何从？”
　　温嗣音也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其他动作，但是目中翻涌的情绪是砚辞一贯看不懂的。眼见他完完全全一副“无所谓，随你”的架势，砚辞也就只好自做主张，思来想去，冒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要不，先进城？”
　　肯定，不会有反驳的不和谐声音出现。待二人磨磨叽叽进了城，见城中街上，一派千灯映面明若白昼、遍悬珠玉而风至锵然的景象，心底口中只余一句：冬至夜盛况空前，何人所见不迷糊！
　　就这般，一路走走停停东看西瞧，等到一条长街逛完，已经接近寅时。虽雁临不曾设过什么宵禁，砚辞温嗣音也都非寻常人等，通宵耍逛不成问题；但普通百姓总归没有这么多精力陪着他们闹。于是随着次日黎明的将近，渐渐地，人潮也散了，返回来重新走时，包围着的，又成了城外熟悉的黑暗了。
　　砚辞低头正忙着摆弄自己花温嗣音的钱，买来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无暇顾及其他。只是忽然间感觉周围人少了好多，接着就是温嗣音隔着几个人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留了个心眼仔细听着，这回总算是可以听清楚了，但也着着实实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温嗣音堂堂仙域四大神之一，竟也会和颜悦色地询问他是否愿意留在人间！
　　砚辞敢说，他绝对是有史以来头一个听过这番“虎狼之词”的人。
　　谁成想一时不察抬头，正正撞上温嗣音一双颇有深意的眼眸。又是这般，砚辞想。
　　说实话，哪怕和温嗣音认识一千年了——若是他没有失忆，可能更多。砚辞也不曾，好生了解过他的这位同僚，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温嗣音身上，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是砚辞这人的一个特别显著的优点就是：凡所遇事，与己无关，律不过问。所以哪怕明知温嗣音突然提及留在人间是另有原因，他也不曾在意，更不会生刨根问底之心。
　　只是想及城中刚刚结束不久的盛会，城外晚开且味道不佳的玉兰……最后定格在那个奋力向前的小小身影上……
　　诚然，砚辞虽只是挂着卦仙的名号，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在手的：他自幼身上有个能力—只要他想，便能轻而易举得知普通凡人的命格，一下法力稍稍低于他的小仙同理。若是法力有所失效的时候，也只在先前的小孩那里受过挫了……
　　不过砚辞也不是个傻的，早在那孩子伸手将岫玉铜钱递与他之时，就已悄悄起卦算过——
　　极贵之命配上极凶之格，该是，世间仅一的罢。
　　所以关于他的未来，不可避免地，勾起了砚辞极大的好奇心。
　　最终，他只听见自己轻声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