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吟竹声》途茗

61、宗门

　　客栈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脸上各自流露出深浅不同的警惕，但只有二楼栏杆处那个披着斗篷、脸遮了半边的男人走到门口查看，他翻看着尸体，看到尸体的四肢和颈间皆有剑伤，伤痕处骨头露出来，筋.肉都可以看见，脑袋和手脚险些要与身体分离，死相极惨，那些伤痕也很是怪异，除了剑伤，身上还盘桓着许多大小不一的伤口，像是野兽咬噬所致，又不太准确。
　　因何如此？
　　男人抬首，看向远方雪雾所掩的高山和山下更为模糊的树林。
　　掌柜把客栈开在这里，说明是个胆大的，当下却不敢多看尸体一眼，注意到男人的目光才仿似想起了什么：“鬼林！他一定是去了鬼林！”
　　客栈众人都盯向了掌柜，二楼西边靠窗那俩等着吃喝的锦袍商人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热闹。
　　斗篷男人道：“什么鬼林？”
　　掌柜颤声道：“就是十字峰下那片林子，我也是听说近来那林子闹鬼，恶鬼会生.吃人.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打算为重金而寻找通冥幽兰的人坐不住了，忙拽着掌柜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我不清楚啊，我不清楚……”掌柜摆着手，叹气道，“我得写一幅字贴在柜台上，提醒人别去那林子。”
　　另一拨想寻通冥幽兰的人却不以为惧，与同伴道：“可知经过此地的人，都是想往那林子里去的。”
　　“对啊，哪里会有什么恶鬼？定是争锋斗武所致，这人不敌才伤重致死。”同伴的目光扫过客栈众人，不自觉又压低了声音，“人人都想要通冥幽兰，咱们得抓紧时间了。”
　　说罢便跟掌柜买了些干粮，几人顶着风雪匆匆出门而去。
　　虽然大家的心思都只跟同伴交流，但就是可以知道旁人的目的与自己一样，其他想寻找通冥幽兰的人见状也待不下去了，毕竟奇花珍稀少有，不会开遍山林等着大家一人一朵去采摘。
　　客栈顿时空了大半。
　　掌柜劝不住人，只得徒劳叹气，把写好的警告贴在了柜台上。
　　二楼的锦袍商人见没什么特别的热闹可看，便又回去吃他们的肉饼和热汤去了。
　　斗篷男人回了自己房间，楼下还热闹着的只剩下那群武器是宽刀的凶戾汉子，方才那些出门的人匆忙之下言语中有“通冥幽兰”几个字，他们听得眼睛冒光，毕竟在这一片混迹的人不可能没听说过通冥幽兰，这奇花据说可生人.肉活死骨，无论是高.官还是富商都在寻，价值可抵万金，得到一朵，财富十辈子都享用不尽，若想拜入神祇宗威风，也可以用此花上贡，他们动心不已……然而奇花毕竟稀少，未必能寻得，那万金听起来便十分虚无缥缈，倒是跟前还有财富非常扎眼。
　　他们的目光不时往楼上那俩锦袍人身上看。
　　但还有另一拨人不得不忌惮。
　　“楼上东边那几个是什么人？看着不简单。”
　　他们之中书生模样的人眯了一下眼睛：“应该是尽归门弟子。”
　　“尽归门？”
　　“怎么？你们害怕了？”书生道，“尽归门不是星河谷明心宗，他们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就怕他们碍事。”
　　“放心吧，南部武林独成一系，神祇宗以下的任何宗门来到这里都会水土不服，就算是姬随雁本人也要认栽。”书生道，“只怕他们自顾不暇，要缩着脑袋做人。”

　　见了那尸.体之后，小朋心里一直毛森森的，总担心哪里会飘出一只鬼.魂来，可少年人又天性好奇，他听那些人说通冥幽兰和神祇宗，觉得神秘极了，又看那些人手提刀剑、气质凌冽，感觉非常特别，心里忍不住暗暗向往，入夜之后他掌着灯去检查各处的门窗，回想着这几日的见闻，那股向往好奇竟压过了对鬼林的恐惧，脑子里都是自己仗剑走天涯、威风凛凛的画面。
　　回到柜台旁，发现掌柜正跟锦袍客人中的一个聊天，他记得这客人叫青玉，是从西南来的富商。
　　“掌柜的，十字峰往年也这么下雪吗？”青玉倚着柱子，手里端着一个酒碗，说话的腔调轻飘飘慢悠悠的，“我和弟弟青叶是西南辨州人，听说十字峰下醉虚湖临着霖川，又挨着虞地十万山，有天下盛景，特意赶来游玩，怎么却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啊？”
　　“往年不怎么下雪，就是下雪也不会一连这么多天，通常到了二月草木出新、湖川化开就渐渐有好风景了，住店的人也会多些，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邪门。”掌柜心有余悸道，“你说的那盛景含着醉虚林，如今都成了鬼林了，劝你别看什么风景，早点回家去吧。”
　　“可我乘兴而来，总不能一无所获。”青玉苦恼地按了按额头，“不行，我要等冰雪化开。”
　　“你不怕鬼林啊？”
　　“说是鬼林，不都是别人传的吗？谁也不知真假，依我看，白天那人多半是死于江湖斗武。”青玉又提起了兴致，“听说中镇以南南部武林门派林立，每天都有热闹事，我兄弟二人来此不光是为看风景，也想体验武道风光。”
　　掌柜难以理解道：“安生的日子不过，怎么却想打打杀杀？”
　　“尚武崇侠很潇洒啊，我家钱多的花不完，”青玉说着，随意一抬手，手上翡翠扳指便露了出来，“要什么有什么，日子过的实在无聊，便想寻些新鲜事，可惜一直无缘拜入武门，只会些三脚猫功夫，遂来此地碰碰运气。”
　　他转着手上的扳指：“听说神祇宗在这里有一座聚武庄，就处在霖川和中镇之间，常召英雄来集会，这个月正有一场，我若能参与其中，拜得名师习得神功就好了。”
　　小朋凑过来：“青公子也想学武吗？”
　　青玉：“不仅想学武，还想拜入武道名门。”
　　小朋：“那我……”
　　掌柜把他扒拉开：“瞎凑什么热闹？”
　　又对青玉苦口婆心道：“你想习武，去哪儿拜师不好，偏要到这里来？”
　　“这里不好吗？”
　　“我这客栈里见的听的多了，都没什么正经人。”掌柜道，“尤其那个名头响亮的神祇宗，听说他们宗主是皇帝身边……不，应该说是公主手下的大官，位高权重，门人却不干好事，整日不是搜刮抢夺别家钱财就是排挤侵吞别家门派，跟邪门歪道一个样，说着我都心惊。”
　　青玉：“怎会如此？官府不管吗？”
　　“这我不清楚，南边经常乱，过了醉虚湖就没有太平天，这半年神祇宗闹的，更乱了。”掌柜道，“想来他们都是公主身边的红人，高高在上的，没人敢管吧。”
　　“说不定都是误会呢。”青玉喝着酒，无意往楼上扫了一眼，那群人里的书生恰好出门来，两人对上了视线，书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青玉也笑了笑。
　　另一间房门被推开，某人走出来，撑着栏杆往下看：“什么好酒？给我也来一碗。”
　　“等着。”

　　青玉抱着一坛温好的酒回了房间，屋里的人笑看着他道：“我是弟弟？”
　　“难不成还是哥哥？”青玉把翡翠扳指摘下来丢到桌子上，“我特意问过你娘，你比我晚出生了两个月，实际隔了四十八天，还不快叫声哥哥。”
　　“你不像个哥哥。”
　　“是不够疼你吗？”青玉坐到他旁边，戳了戳他的脸，“小青叶，你想要哥哥怎么疼，哥哥都可以满足你的。”
　　青叶接过酒，抱住他亲了亲。
　　青玉唇角的笑容意味深长，这张脸并不出色，笑起来却依然让人移不开视线：“这么玩可就刺激了，咱们两个是‘兄弟’啊。”
　　青叶配合着唤了一声：“哥哥。”
　　又低声道：“尸体我去看过了，甚是怪异，应不是死于刀剑之下。”
　　“哦？”
　　“与你详说。”

　　……

　　客栈的夜晚并不平和，外间寒风阵阵，里头却安静的诡异，走廊尽头的几间房门便在这异常的安静中响了起来，粗壮的男人手提宽刀，刀面即使在暗夜之中也透出骇人的冷光，刀与人的戾气互相成就，他们就像要去吞食人.肉的恶.鬼。
　　富商兄弟俩的房门被一脚踹开，睡梦中惊醒的人喊道：“什么人？”
　　然而杀意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宽刀对着床铺便砍了过去。
　　床上的人连忙跳起来，一个翻滚下去抱住长条板凳挡刀，一个抄起枕头砸过去做掩护，妄图以双手挡住利刃。
　　两人果然只会点三脚猫功夫，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反抗余力，宽刀挥舞带起的罡风眼看就要扑到脸上，青玉张口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宽刀被另一样东西给拦下了。
　　那东西被粗布包裹着，似乎也是一把刀。
　　一屋子的人都有些吃惊，几个刀客合力竟都突破不了那把刀，这刀甚至都没有出鞘。
　　门口亮起一盏灯，照出混乱的现场，照出青家兄弟俩的狼狈，也照出了斗篷男人的一半面容，书生道：“阁下何人？”
　　斗篷男人把刀客们逼退，道：“尘事未了之人。”
　　书生：“今夜之事与阁下无关，你若离开我便不予计较。”这人实力非凡，恐怕纠缠不得。
　　斗篷男人：“你们弄出动静，扰了我睡觉。”
　　书生抱拳，歉意道：“那是我们不是了，我给你赔礼，请离开吧。”
　　斗篷人看了眼青家两人，道：“我反正睡不着了，既已插手，便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
　　书生神色一冷：“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刀客们一看他的态度，被斗篷人打散的底气顿时回来了：“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神祇宗你也敢惹？”
　　斗篷人正要说什么，瘫坐在地上的青玉突然惊诧道：“神祇宗？你们是神祇宗的人？”
　　书生冷笑：“是又如何？”
　　青玉爬起来，面露欣喜：“神祇宗是天下第一宗门，传有不世神功秘籍，我与弟弟一直都想拜入神祇宗学武！若你们是神祇宗的人，可否为我兄弟二人引荐？我们想拜入神祇宗成为神祇宗弟子！”
　　青叶附和道：“神祇宗若能收下我们，我们愿将万贯家资奉上。”
　　斗篷人不可思议地转向他们，欲言又止。
　　刀客们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心想：这是在干什么？这是什么保命的奇招吗？也太假了。
　　书生嘴角一抽，道：“若你们有诚心，自然可以。”
　　这厢混乱，尽归门之人果然没有多管闲事，最后的结果显然离奇，竟以欢欣喜悦来收场。

　　中镇以南的神祇宗跟中镇以北的神祇宗很是不同，在这里，他们的地位似乎凌驾于百家宗门之上，甚至挤压了冰禅教的影响力，是实际意义上的南部武林之主，即便是霖川郡王也要给他们面子。
　　“敢问大人，我们可有机会见到大长老？”
　　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万贯家财，书生很满意，不仅答应引青玉青叶拜入神祇宗，连那群没派上什么用场的刀客也直接收了，待雪停之时，一行人出了客栈，始终没有跟尽归门弟子起什么冲突。
　　青玉不同于他弟弟的沉稳，骑着马跟在书生后面，一路都似极为兴奋。
　　书生道：“你们若是有诚意又肯努力，不止大长老，就是想见宗主也不难。”
　　青玉喜道：“是吗？那我们一定为宗门好生尽力！”
　　青叶道：“来中镇的路上听说神祇宗这个月有一场英雄集会，不知我二人可有荣幸参加？”
　　书生笑了笑：“我正是要领你们往聚武庄走。”
　　这下不止青家两兄弟，刀客们也欢喜起来，神祇宗的英雄集会早有听闻，参加过的人必可在宗门里站稳脚跟了。
　　青玉说是崇武尚侠，江湖上的事情又似乎不尽然了解，问道：“咱们的英雄集会是不是就相当于星河谷三年一度的星河会武啊？明心宗和星河谷的人会过来吗？”
　　书生斥道：“神祇宗内，不得提明心宗、星河谷。”
　　青玉忙道：“是我失言，还请大人勿怪。”

　　聚武庄在什么地方，全靠书生引路，路越来越崎岖难走，青叶看了眼路边积雪里凸出的山石，道：“莫非聚武庄建在山里吗？”
　　书生勒住缰绳，回头看向他们：“你们的问题太多了。”
　　话音落，数把寒刃亮起，刀客们把青玉青叶围了起来。
　　青玉道：“这是何意？难道是我二人的诚意不够吗？”
　　青叶冷道：“还是说你们出尔反尔，只想要钱，不打算达成我们的愿望？”
　　书生冷笑一声：“是你们演的太假了，破绽百出。”
　　青玉满脸无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书生：“你们根本不是来自西南辨州，口音不对，你们是从北边来的，既从北边来，不可能不知道皇都神祇宗，怎么却一门心思要拜到聚武庄来？”
　　刀刃逼到了二人颈间。
　　“说！谁派你们来的？有什么目的？！”
　　“看来咱们的演技还有待提高。”青玉无奈地与“弟弟”对视一眼，道，“谁会过来，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青叶道：“不是演技不好，是他们心里有鬼，自知虚假，自然时时对人生疑。”
　　书生惊疑不定道：“你们是……你们是本宗那边派过来的？！”
　　定是为了潜入聚武庄探查南方神祇宗的消息，他道：“你们有多少人？什么计划？都老实交代出来！”
　　青玉不在意指着自己的刀锋，把手上颈上挂着的一堆碍事的珠玉取下来：“没什么计划。”
　　书生看着他的动作，心里莫名发慌，喊道：“杀了他们！”
　　屠刀落下。
　　青玉拍出一掌，撞开两人，飞出包围，一把掐住了书生的脖子，将人拽下马。
　　青叶夺了其中一人的宽刀，一刀挥出，扛住了所有刀客的杀意，他用不习惯刀，但解决这些人不成问题。
　　几乎眨眼之间，形势陡转，书生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甚至连命脉都沦落到了对方手中，他听到扼住他喉咙的人开口：“只是想看清你们在做什么。”
　　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与起伏，听来让人脊背发冷。
　　书生突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道：“少……少宗主？”
　　“还记得我，不错。”练清竹松开他，随手擦着脸上的伪装，“你口中的‘宗主’在哪里？”
　　书生跪在地上，惧道：“我不知道……”
　　他的确是神祇宗弟子，曾经是。
　　数月前他还在皇都，亲眼见过少宗主打伤大公子的场面，由不得他不畏惧，其实……眼前之人已经是神祇宗的宗主了，真正的神祇宗。
　　练清竹皱眉。
　　喻尺夜走过来：“带我们去聚武庄。”
　　书生一个激灵，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直接刺向自己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