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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魔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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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弥漫着潮湿的水雾,阻隔着视野,也阻隔着呼吸。
练清竹大口地喘着气,就像找不到水源的鱼,窘迫,无力,却又拼命地渴求,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也听不到,摸不得,他好像回到了五感尽失的时候,整个世界只有他孤单单一个人,孤寂如影随形,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他。
“清竹,清竹……”慌乱焦急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幽暗的深谷上方破开一条缝隙,似乎有微弱的天光落在了身上,一双粗糙的、爬满疤痕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而呼唤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清晰,在深谷里回荡,渐渐如同洪钟巨响,撞击在他的心口,驱逐着那些戾气。
喻尺夜胸腔里难受非常,他极力克制着,捧着练清竹的脸一遍一遍地抚.摸,将人压在自己的心口,让练清竹来听自己混乱但有力的心跳,紧紧贴着,仿佛只有这样,两个人的心才能够锁在一起,找回心意相通的默契。
我想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想感知你的每一分苦痛与难过,我想与你分担,如果不能,那我渴望成为你的慰藉,我们不是爱着彼此吗?
练清竹枕着他的胸膛,似乎终于找到能够让自己呼吸的水源,灵魂得到了些许满足,不再肆意发怒,渐渐安静下来。
喻尺夜慢慢呼出一口气,坐起来让练清竹横躺在怀里,撕下衣料先简单给他淌着血的手处理包扎,而后抱着人往山下去。
周围林木森森,除了水雾,还藏了点别的东西,但他现下没功夫料理,只冷斥一声:“谁敢窥探!”
声音里含了劲力,如同镇魔的金钟,林子里的脏东西果然被震慑,不敢近前招惹,默默退了下去。
“世子。”晋离等在山脚下,看清练清竹的模样,关心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喻尺夜把练清竹的状况解释了一遍,问道:“他以前可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晋离摇头:“师兄一直在百草林中接受治疗,近段时间除了五感尚未能恢复如初,其他地方与常人无异,情绪也从未失控过,只有……”他回忆起来,“只有在冼城听到国师的死讯后动过一回怒,当时我们被韦麓一围攻,师兄动手之时神色有异样,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喻尺夜神色凝重:“从百草林到帝都这一路他都遇到了什么,你从头到尾再仔细给我说一遍。”
晋离跟上他的脚步,一面担心练清竹,一面又忍不住提醒:“世子,宫里来了一位公公,正在侯府等候您……”
喻尺夜打断他的话:“说。”
“是。”
喻尺夜本想带练清竹回侯府,听说府中有宫里的人在,便只得让晋离领路先往练清竹暂住的小院去。
为着清净,小院里没安排什么伺候的人,晋离去烧了热水,喻尺夜把练清竹送进卧房,仔细处理过他手上的伤口,又用温水给他擦洗身体,练清竹闭着双眸,昏睡中也蹙着眉,大约是心里仍有愁结未消。
喻尺夜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注视着他的睡颜良久,轻声道:“只愿在我面前失去理智吗?”
哪怕被算计被陷害、哪怕心中积满了怨怒,也不愿真正放松自己,明明已经那么痛苦,却还要保持平静配合着他们完成朱雀大街上的计划,明明那么痛恨太子,却还要给太子留一口气以牵制太子党那些人。
“我很欢喜你愿意信赖我,”喻尺夜道,“但是下次不要再这么压抑自己,你总是压抑自己。”
他想起了练清竹不肯让他看到自己的伤,想到三年前练清竹饱受病痛折磨之时还要鼓励着他勇往直前。
他把星河剑生与夜吟竹声牢牢印刻进心底,这三年来没有一刻忘记,他没有再因手中的剑产生过迷茫与犹豫,杀尽仇敌,夺回属于大黎的国土和尊严,可同时心中也在不间断的自责,自责不能时时陪伴在爱人身边,自责自己始终不够强大,不能为练清竹分担痛苦与仇恨。
练清竹不能给他回应,仍旧陷在混乱的沉梦里。
喻尺夜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出门吩咐晋离去追查在暗地里盯着他们的脏东西,而后又回到卧室,坐在练清竹身边独自运功调理内伤。
这处小院不知道晋离是怎么选的,过分安静,连鸟语雀鸣都听不到,安静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喻尺夜睁开眼,往身旁看去,练清竹已经醒了过来,屈起一条腿坐着,手腕搭在膝盖上,低垂着眉眼。
“清竹。”喻尺夜倾身靠近他,在他耳边说话,“还难受吗?”
练清竹抓住他的手:“对不起。”
“没事了。”喻尺夜温声道。
练清竹的神思还有些恍惚,心底又有痛苦与自责在翻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怎么能跟喻尺夜动手?他可能真的要疯了……
“没关系,”喻尺夜抱住他,见他情绪仍是不能平复,声音便沉了些,“我讨厌你跟我道歉!”
练清竹一僵。
“我受够了距离,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距离,心里的距离也不能有,所以不要道歉。”
“好……”练清竹靠着他的肩膀很长时间,慢慢恢复了平静,“你怎么样?”
“没有事。”喻尺夜也恢复了温柔。
练清竹探过他的脉,又往上抚摸他的脸,从眉骨、鼻梁到下颌,又流连在颈间,想念不已,指尖倾注着所有感情,最后点着喉.结,轻声问道:“那颗痣还在吗?”
喻尺夜引着他的手指找对位置:“在这里。”
练清竹便凑过去,摸索着那颗小痣,轻轻吻.上。
又用力吮.吸。
终于相见了。
他拥着的这个人是真实存在吗?
他将痛苦浸入到亲.吻间,窘迫到接近干涸的鱼仍旧在寻求水源,混合了伤痛的呼吸从喉.结辗转到锁骨。
又跋涉到肩膀,摸到了软甲:“为何不是麒麟?”
“你若喜欢,往后我的每一件衣服上都会绣一只麒麟。”喻尺夜道,他对练清竹包容到了极点。
练清竹扯开碍事的软甲衣物,试图在肩膀上留下深刻的印.痕。
他眉间又浮现出了戾气,无论如何压制都没用,无法疏解燥郁沉沉的心绪。
喻尺夜摩挲着他的后颈,温声道:“想咬便咬吧。”
这句话是解救沉疾的良药,使得练清竹终于能够从窒息感中解脱出来,他用利齿在那肩膀上咬.噬出血痕,干渴的唇.舌终于能够品尝到味道,他的世界不再是空无一物。
至少还有一个人。
至少还有一个刻骨入心的念想。
天光渐暗,黄昏的光影穿窗而来,使人的轮廓更为清晰,喻尺夜的眼中完完全全映着练清竹的模样。
神骨玉颜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无神的眼睛里藏着寂寥,眉目间又蕴着神秘幽深的邪色,殷红的血沾在唇角,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衬得他整个人都阴戾了三分。
而这样的阴戾在喻尺夜看来,却是勾.魂摄魄。
他的三魂七魄都愿意为这个人所有,不过此时此刻的一切悸动并非起于欲.念,而是源于爱怜与疼惜。
练清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感受到了他的感情,可是这样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不知如何收拾混乱的自己,不知如果表露自己的感情,也不知该如何向爱人索取更多的感情。
最后选择把衣襟敞.开,说:“尝尝.我。”
喻尺夜的目光落下去。
三年前被鞭尾戳中的地方还有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抚.摸着那疤痕,俯身过去,咬在疤痕附近。
练清竹的声音很低:“不够疼。”
“需到何种程度?”
“若是不见血,我便无法感知你的存在。”
这是谎言,只要喻尺夜在他面前,哪怕不用看不去碰,他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然而那样对他来说不够深刻,不能够让他满足。
他要撕.扯的疼痛,血.肉拉扯,锥心刻骨,唯有疼痛可以让他加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喻尺夜双臂伸展,箍着他的腰,牙齿落心口上撕咬,如他所愿,咬出血痕。
……
窗边的光影完全沉没下去,他们唇边染着对方的鲜血,在腥甜的气息里接.吻。
喻尺夜身上遍布伤疤,对练清竹来说很陌生,那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印记,背脊上的刀伤很长,从后肩斜入到腰.窝,大.腿上的箭伤狰狞,即便是迟钝的触感也能感觉到那伤口处的崎岖,肩膀上也有长枪枪头划过的痕迹,大伤小伤无数,盘虬在强健挺拔的身体上,让人觉得破碎却又坚韧,不可摧毁,那尽是他为脚下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而获取。
他从小便是一个满身正气的人,遇恶便除,遇难便帮,国朝有危便奋不顾身赶赴战场,如今人们提起喻将军都是议论他的胜战艳羡他的战功与荣耀,可在三年前黎人根本无法想象这场战事的胜利,也不知晓三年战场有多么艰难,大多数人只会畏缩不前,更有像太子阵营中那些人,需要打仗的时候他们没一个敢站出来没一个敢保证自己挡得住赤漩的铁蹄,他们认定喻尺夜是无能莽撞的败家子,战事胜了又开始嚷嚷着喻尺夜一个纨绔败家子怎么能翻到天上去,开始设局让皇帝忌惮他身上那些震慑了敌军的威势。
他们完全无视了他的艰难与辛劳。
一点一点触摸过所有疤痕,练清竹自责不已,更深的感触却是心疼。
他只为自己沉溺于悲伤,只为自己遭受了诸多磋磨而痛苦,却无法去想象喻尺夜面临的危境与痛苦。
喻尺夜道:“这些不算什么,不管如何艰难,我们都走过来了,清竹,你心中有痛苦我才会痛苦。”
卧室里点上了蜡烛,喻尺夜把晋离送来的饭菜摆到了桌子上,练清竹赤足走下榻,把身体的重量全部托付在他的背上,脸上的阴郁暂时散去了。
喻尺夜说:“想听我给你唱歌吗?”
练清竹瘫在他背上,手臂展开包住他,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想。”
喻尺夜便哼起曲子,是那首他们熟悉的曲乐。
旖.旎婉.转,美妙绝伦,配合着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别有韵味。
练清竹安静地听完,道:“谢谢你把我拉回来。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喻尺夜也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愤怒在心口汹涌,眼中一瞬间涌上来危险的冷意,话给到练清竹却仍旧是温柔而包容:“下回不要忍在心里。”
“好。”
“我叫人请仙医来。”
“不用了,这种事情仙医也束手无策,而且她早已难寻踪迹。”练清竹道,“我可以消解……只能靠我自己。”
“不要骗我。”喻尺夜不放心。
“不会骗你。”直到这时,练清竹的声音才有了些温度,“我是师尊最优秀的弟子,不会随便被诡计陷阱毁去。”
喻尺夜回身握住他的手:“我一直想跟你道歉。”
练清竹微微歪了下脑袋:“不是说我们之间不能有距离,所以不应该道歉吗?”
喻尺夜一顿,笑起来:“那我破个例可以吗?”
“可以。”练清竹问,“为何道歉?”
喻尺夜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把你一个人留在百草林,对不起。”
练清竹抱紧他:“我也要跟你道歉。”
“你不要……”
“过分了啊,”练清竹咬了一口他的鼻梁,“将军竟然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凭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
喻尺夜:“好吧,你也可以。”
练清竹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在我无能为力之时,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喻尺夜道:“别说这种话。”
他们的关系不该说这些。
“你也不要跟我道歉,是我想让你去,”练清竹又坦诚道,“虽然我也很想让你留下。”
这些都是实话,人心难免矛盾,也总有理性与感性的碰撞交织,就像避免不了会有黑与白的冲突交锋一样。
“清竹。”喻尺夜道,“我们之间不要有秘密了,有什么话都说开,好不好?”
练清竹终于露出了笑容:“好。”
当然,已经过去之事也没有必要再提起了,比如喻尺夜不知道练清竹曾为他挡下过戮魂之毒,练清竹也不知道喻尺夜曾为他担下过花江园杀人之责,没人跟他细说这件事。
毕竟他们更期待奔赴的是往后。
“若是我再发疯,你便狠狠揍我,你也不许忍。”
“……”
练清竹晃了晃他:“说话。”
喻尺夜无奈:“好,答应你。”
他悄悄按了下心口。
“你怎么了?”彻底恢复清醒之后练清竹听到了他呼吸的异样,立即紧张起来,“是我打的那一掌吗?”
“不是。”喻尺夜道,“一点旧伤。”
顿了顿,他补充道:“天轮掌留下的。”
“韦复一……”练清竹紧咬着牙齿,戾气险些又要翻涌而上。
喻尺夜连忙安抚他:“我挡的及时,不是大问题,养养就好了。”
宫里的大太监在乐安侯府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只得把皇帝给的赏赐放下,次日一早喻尺夜进宫向皇帝谢恩并请罪。
皇帝道:“听说你一整天都没回家,莫非还跟从前一样,到处晃荡?”
喻尺夜道:“微臣在追查长街刺杀之事。”
皇帝本想怪他没有圣命就擅自追查,斥责的话却没有说出口,问道:“可有收获?”
他的精气神一直不大好,连朝政都不想管,因着西境胜战好不容易欢喜了几日,儿女却在他面前接连遇刺,他急怒之下病气侵身,瞧着很是颓败。
喻尺夜面不改色道:“皇都之中欲行刺陛下,伤到陛下器重的公主与太子,有可能是赤漩人所为,他们败了战事,定是心怀仇恨,欲向大黎报复,那刺客武功高强,微臣也有所不及,恐怕此人在江湖间也是有姓名的绝顶高手,循着这些线索,定能把他揪出来。”
皇帝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能为朕分忧,能打胜仗,朕看那些传回来的捷报,每一回都是你带头冲锋,华亭也说,战胜赤漩、收回西六州属你功劳最大,长蘅养了一个好孩子。”
他嘴上说着夸赞的话,眼底却难掩探究。
喻尺夜当作不知道,俯首道:“尺夜应尽之本分。”
走出皇帝的寝殿,正碰上永昌公主,喻尺夜道:“你也受了‘重伤’,不再躺两天,就这么出现在陛下跟前?”
南宫华亭道:“父皇病了,我应该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