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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扰人(二) ...

  •   东面厢房门从里面拉开,他一副少年人模样,身着浅红长衫,金线勾勒出某种法术符文,头发未冠起,将将用一根红色发带绑了高马尾,脚底踏云靴,腰悬乾坤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却眼底稍有黑青。

      珦华回身将房门关好。

      他年龄虽小,行走间却把架子端的极好,踩着小四方步朝主厅走去。

      主厅已有一名黄裳男子端坐在客座,正在与旁边的红衣女子谈论着什么。

      女子看着年龄不大,应有二十,生得仙姿佚貌。一身红衣绸缎同样绣满金线,花纹与珦华身上的相反,似是同种纹路的反写。一支浅棕木簪挽住小半秀长墨发,捆绑住盘髻的金色发带上尽是法文,其余长发乖顺垂在她腰间,平平给她增添几分侠气。

      黄裳男子面容俊朗,剑眉星目,谈吐不凡,事急却不失礼,俨然一副老成模样。

      明明两人看着年纪都不大,加起来都未过半百,却愣是谈出一种两位老丞相在此商论皇帝驾崩的画面。

      但心眼子加起来有没有过千,就不得而知了。

      珦华目光在黄衣男子露出的鞋上金边停留几秒,心中大致明白来的是哪位了,方才走至女子身边,给她倒了盏热茶。

      两人谈话骤然被来人打断。

      黄裳男子有些惊讶,没想到如此年轻的女子已有一位不算小的孩子。

      红衣女子只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接过珦华递来的热茶轻吹几口气,浅浅一抿,这才道:“这是家弟,珦华。”

      叶明煊点头笑道:“看缘姑娘年纪不过双十,想来只能是令弟。”

      珦华负手立在缘生身边,行了个礼。

      还是缘生招呼他一声:“珦华,给客人也上杯茶。”

      “不了,这次来得匆忙,”叶明煊摆手道,“此事了结,龙脉之力随缘姑娘所用。”

      珦华就没打算给他倒茶。

      若没猜错,这位乃是当今人皇。

      受那梦影响,他现在对任何一位人皇都有点偏见。

      明人不说暗话,缘生笑了笑,一纸文书递过去。

      两和立契,画指为信。

      “我这人向来不会做表面功夫,口说无凭,若有冒犯还请赎罪。这方契约写明我予你三滴阴马泪,你允我百年内随意使用龙脉之力,核对无误便请签字画押吧。”缘生道。

      珦华备好笔砚红泥。

      数物腾空而起,叶明煊沉默了下,随后点头:“本应如此。”

      他提笔签下,内力涌动,指印盖上一瞬间,纸张泛出淡淡金光。

      缘生笑着收回文书,放置珦华面前:“阴马泪是你取来的,属于你的东西,该是你签字。”

      她提起,珦华从记忆里扒出来了。

      那是他十岁左右独自外出,碰见一匹眼盲的凶残红马,身上遍是伤口。珦华将红马引回竹林小苑,缘生说那是可在忘川河边行走的阴马,眼泪可通阴界。而他不过是将马儿带回小苑里治疗一番,就给他流了好些眼泪。

      珦华依她,同样签字画押。

      两方指印都完成,文书自动分成两份,叶明煊收好自己那份,他行礼,步伐匆匆,一如来时。

      春风被惊动,珦华坐在他方才的位置,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杯捏在手里将喝未喝:“他便是人皇吗?”

      “是啊,”缘生感叹道,“大武朝第四任皇帝,叶凌,字明煊。你今日怎么起晚了?”

      想绕开话题的珦华挪开眼神,细细品了一口茶:“阴马泪连接阴阳最多三次,他若是要去忘川找人,应该是不够的。”

      “这位不一样,他心爱之人是忘川一名女官,进了忘川便能瞧见,但人家愿不愿意跟他走就是另一回事了。话说你今日怎么起晚了?”

      “拿了龙脉,接下来就只有草木精魄了,距你离去也快了吧。”珦华只当后面那句不存在,这茶好像是昨日的了,该重新泡一壶。

      “嗯。所以你今日怎么起晚了?”

      “……”

      珦华答不出来。

      有时长大便是忽如其来的一阵春风,奈何春风恼人,他想躲,却躲地困难。

      小孩子也有自己的秘密了,缘生似是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笑一笑不再追问。

      “说来,这位人皇倒是个痴情种。”

      她主动转移话题,珦华自是求之不得,将壶里剩余不多的残茶倒掉,去取新茶饼:“你讲,今日还喝云雾茶吗?”

      “这茶不多了,换种贡茶嚯嚯吧。旁边有些龙凤团茶,今日这故事适合品这盏。”葱白手指翩然一指,珦华瞧见茶饼,取来开泡。

      “故事从哪儿讲呢……凡间有句俗话,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叶凌这帝位来之不易,在众世家越发瞧不起凡人的时代称帝,便是树了个活靶子——凡是修者皆可笑话一句,若非禁修令,皇室早已不复存在。

      “他自小是在暗杀中长大的,世家妄图百家联盟取代帝位,叶家不肯,附上数不清的暗卫才保他成长至今。后来登帝,世家闹得太厉害,叶凌不得已往后宫中塞了个女修。

      “这人是桃家排行老三的闺女,人称桃三娘。叶凌被自小经历影响,十分厌恶修者,因此也不待见任何女修,给桃三娘封了妃位便扔宫里不管了。

      “可缘分这东西,最不饶人了。”

      去年宫里春日宴,开宴前,嫔妃无一不扮相艳丽,争着席位高低,叶明煊坐在高位,听下面叽叽喳喳,不由得有些烦躁。

      忽然,一袭白衣走入了他眼睑,一路走进他心底。

      容貌明艳如牡丹盛放,一身白衣满是金色法文,能将这身法衣穿到宴上的,只有德妃桃映。

      虽然内里极其厌恶修者,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正一品的妃位,什么面子都给到位了。

      他这还是第一次见桃映身穿法衣。

      春日宴本是赏花,但叶明煊觉得,他已经瞧见世上最漂亮的清香白了。

      白牡丹中的极品,未开时白里透金,盛开后全白,只一点蕊还保留淡金,是为清香白。

      叶明煊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唯有一个想法。

      那衣服上的法文,莫不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咒术。

      “于是,他便坠入爱河了?”

      珦华泡好了新茶,分一盏放置缘生面前。

      接过茶品一口,叹句情深缘浅,缘生继续讲道:“是啊,但桃三娘穿法衣是因为她身体不行了,要用法衣上的长寿纹来抑制病情恶化,毕竟正一品妃位的女修只有她一人,与其她倒台让别的女修再进来趟火坑,不如她再坚持坚持。”

      叶明煊起初完全不知,甜甜蜜蜜腻歪了好一阵子,直到亲眼看见爱妃咳血,慌慌张张叫来太医,却得知桃映只余半年左右时光,再多也偷不得了。

      那日,继位多年向来沉稳的人皇砸了寝宫里所有能砸的,命太医找,去找续命的法子,找不到便提头来见。

      桃映没有拦他。

      多半是因着她进宫六年,前五年都在各种陷害中挣扎,最后一年才来一出宠爱的戏码,太过讽刺,她想瞧瞧恃宠而骄的妃子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最终,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在叶明煊几位皇叔的操控下,这段情史被包装成天命难违,即便修仙也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狠狠赚了一批同情,在凡人与修者中间充当调和油,弱化了不知多少矛盾。

      最是无情帝王家,众人都当这是一出缓和双方矛盾的好戏,叶明煊却是实实在在动了真情。

      “桃三娘还活着时,来找过我,要我万万不可答应叶凌复活之计,我应了她。所以叶凌来我这儿,讨不到复活的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再见桃三娘一面。”

      复活之法哪是轻易便能寻到的,桃映这要求实属多余。

      再见亡者一面,却是简单的多。

      有两个法子,一是亡魂入生者梦,便是引桃映见叶凌;二是生者入亡界寻,也就是叶凌如今采取的办法,用阴马泪潜入忘川地府,寻桃映。

      一滴阴马泪可入一次忘川,缘生允他三滴。

      珦华问道:“你却愿意给三滴阴马泪,是要防止人皇贪得无厌吗?”

      缘生点点头:“太对了,他在位多年,求不得之物已经够多了,唯独情之一字他不愿放弃,非要强求。一次见面是打不破他念想的,多来两次他才放得下。”

      大厅安静许久,缘生扭头看向他,后者出着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缘生轻轻唤他一声,身旁之人终于回过神来。

      他小声呢喃了句,话语方才溢出齿间便被风吹散了。

      “什么?”缘生没听清。

      珦华笑笑,回声无事。

      我也是谁求之不得之物吗?

      凡间十余载相伴,他早知缘生本领通天,通阴下界这等事,有人求她便做,只要报酬是她所需之物,来者不拒。

      若是自己……也是别人求她办的事呢?

      她没答应叶凌最初复活桃映的要求,是因为桃映先求了她别应。

      但这恰恰意味着,她有能力做成此事。

      珦华自有记忆起,便被缘生抚养,记忆初始缘生便是如今样貌,从未变老。

      这其实也对,修仙者的样貌可随心而欲,十余载容貌未老而已,筑基后便可做到。

      珦华却是一岁一岁长大的。

      缘生对外将他说作弟弟,他倒希望真是如此。

      实际上,他和缘生更接近师徒关系,哪怕没有那个称呼,缘生已教他许多。缘生明明也说是收他为徒,却不论对谁都说是她弟弟。

      说实在的,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和缘生是什么关系,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

      倘若,他其实是不知谁求到缘生这里的一份执念呢。

      之前缘生糊弄过他许多次,大致意思是别多想,到时间自有因果来回答。他也便没继续自找没趣了。

      昨夜一枕黄粱,惹得他又深思起来。

      他梦到了些不该梦的,等梦惊醒,方觉诧异。

      像是一场前世今生,将他自以为的师徒关系撕个粉碎,揉把揉把丢进识海深处,连个回声都无。

      可若梦里繁华是真,如今缘生在他面前做戏,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孩子别想那么多,”缘生揉了一把他脑袋,把他思绪彻底搅混,“收拾东西,过几天带你去皇宫住。”

      珦华面无表情地拍掉她手:“不去,竹林间住惯了,不喜皇宫。”

      缘生怔然。

      这种眼神,好烦。

      珦华更郁闷了。

      以前他总觉得缘生在透过他看谁——如今算是知道了,在看一介凡人王寒。

      有那么一瞬间,缘生好像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换了另一句话:“不喜之物多得是,总要适应的。”

      珦华认命叹气,行吧,收拾东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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