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竹》苏流年啊

8、再等等我

　　“老封建。”
　　姨婆往我脑袋上招呼了一巴掌。
　　我心有不甘道：“出轨就是出轨，哪那么多借口。”
　　“对小林感同身受了？”姨婆凑近，揶揄我。
　　“要不是他爸重重地伤了他的心，他也犯不着跟他爸老死不相往来。”
　　“一个巴掌还拍不响呢。”姨婆反驳，“你怎么就知道他爸就一定有错？而不是小林自己钻死胡同了。”
　　也有点歪理，我噎了一下，没顺着这话往下说。

　　夜里十点多，北风哀号，进来了一个男人买烟。
　　结完账，姨婆领着男人出门后，娴熟地合木门。
　　指呀一声，木门合了一边，小卖铺室内暖黄的灯光撒了一小半截在外头的水泥坪上。
　　“这么早关门？”男人迫不及待地点了一根，在水泥坪里吞云吐雾起来。
　　“还早呢？大商场这个点都歇业了！”
　　合好门，姨婆顺便按灭了外头的灯，推搡着我进屋睡觉。
　　“我不困……”
　　“不困也去床上呆着去。”姨婆瞪了我一眼，“哪儿养成的毛病，大晚上精气神这么旺盛。”

　　我白天补了两个小时的觉，这会儿眼珠子还能骨碌碌地转。
　　上了床毫无睡意，我便坐在炕上，背靠着墙，用平板看电影。
　　影片里，主角蜷缩在沙发一角，端着高脚杯，轻抿了一口葡萄酒。
　　月光倾泻于杯中，仿若铺了一层闪耀的碎钻。
　　红酒的浅紫色挂壁浪漫而高级。

　　我心里像被小兽挠一般，实在按捺不住，喝道：“姨婆，店里有干红葡萄酒么？给我来一瓶。”
　　“葡萄干泡酒？”姨婆扯着嗓子吆喝，“能好喝么？”
　　“……”
　　“早点睡！别成天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卖铺熄了灯，就在黑灯瞎火里摸来摸去，弄得咯吱咯吱响，我问她，她也不说，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你不睡么？！”我又问。
　　“林奶奶约我今晚搓麻将，不用等我了。”姨婆在屋内换了双精致的皮鞋，从后门处绕出去。
　　我让姨婆晚上注意安全，她走得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的忠告。

　　我凑到窗边，望着姨婆远去的背影。
　　窗外飘起了细小的雪花，细雪飘落在水泥小路上，像铺了层薄薄的白纱。
　　光柱晃来晃去，姨婆手里举着手电，渐行渐远。

　　那是？
　　待我看清楚，脸紧贴着窗，恨不得从玻璃里钻出去。
　　可以确定，姨婆手里攥的就是白天我在衣柜二层看到的白色塑料袋。
　　思索片刻，我合上平板，给林清雾发微信。
　　【我：问你个事。】
　　对方很快回复。
　　【寸头：？】
　　【我：你奶奶是不是约我姨婆今晚打牌？】
　　打完字，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绿色光标，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么问好像有点突兀。
　　万一老太太打牌这事林清雾不知情，这么一问显得我跟他通风报信，让他帮我逮人似的。
　　于是，我略带转圜。
　　【我：你奶奶呢？】
　　【寸头：她刚睡下，你找她有事？】
　　【我：哦……没事。明天再说。】
　　我合上了手机。
　　姨婆骗我。

　　她大晚上不是去林奶奶家打牌，那她提着塑料袋是去哪儿？
　　与其胡思乱想，不如眼见为实。
　　我从行李箱里抽出长款羽绒服，往身上一裹，打开手机闪光灯，沿着姨婆的路线尾随过去。

　　沙洲冬季的夜晚，直逼零下二十多度。
　　没走几分钟，寒气已经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哆嗦着抱紧身体，一路哈着热气。

　　不远处，姨婆在分叉路口左右张望，最终把塑料袋放在一棵老槐树下。
　　她把手电别在枝丫上，便半蹲着在周边捡干柴。
　　白色塑料袋里取出的物件是：线香、蜡烛、黄草纸和冥币。

　　“臭小子，偷偷摸摸的，要看就过来！”
　　不知道姨婆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我也不躲，正大光明走过去，蹲在一旁看她烧纸。
　　冥币外面包了信封，上面写着——贤妻张美英，略备冥财一包，故夫张泉鸣魂下受用，关津渡口，勿得阻挡，公元二〇二四年二月二十五日火焚。
　　“今天是你姨姥爷的冥诞，给他烧点钱。活着的时候，太苦太穷了，死了在地底下手头能宽裕点。”姨婆把叠在一起的黄草纸扯成一张一张的，往火上放。
　　晚风一吹，燃了一半的黄纸卷在半空中，燎得干干净净。
　　我也跟着烧纸，姨婆感慨起来：“你姨姥爷去世那会儿，你读小学，忘了是几年级了。那时候你都不敢靠近，说你胆小，怕鬼。一晃，十多年了。”
　　“你还记着呢？我都不记得了。”我眼睛有些发酸，“给姨姥爷烧纸，你干嘛瞒着我？我还以为……还以为你有小秘密呢。”
　　姨婆笑了一声：“就没打算瞒你。烧纸又不是什么大事，每年都烧。”
　　“姨婆……”
　　“嗯？”
　　“你想我姨姥爷么？”
　　姨婆望着我，某一刻，出了神：“起初想，现在……也没什么好想的，反正以后都见得着。”
　　我眼眶里的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我生怕姨婆发现，赶紧侧过头，把眼泪抹了：“你别这么说，好好的干嘛说这种话啊。”
　　“看破喽……”姨婆烧完手里的纸，轻叹口气，“老太太么，每天过得都是倒计时，多活一天都是挣的。打打牌、喝喝酒、抽抽烟、经营经营我的小卖铺，挣得少就少吃点，日子过得，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也算……凑合？”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姨婆笑着骂我：“小竹子你这张嘴啊，真是遗传了我妹，吐不出什么好话来，一听就让人窝火！”
　　“姨婆……”
　　“诶！”
　　“姨婆！”
　　“诶！”
　　“姨婆……”
　　“说话！”
　　“你再等等我好不好。”我靠着姨婆的肩膀，望着地上烧纸钱的火慢慢熄灭。
　　“等你什么？”
　　姨婆又添了柴，让纸钱燃烧更充分。
　　“别老得这么快，慢一点，再慢一点。”
　　“好！”
　　姨婆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