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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魑魅魍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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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遥取了画卷,离开旬氏。
是夜,那长着青白铁手的妖修重新回到旬府,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树影婆娑。它脚在地上拖着走,像饮了几大碗酒,不过目的却很明确。
旬韶音的寝殿内火烛还亮着。经过白天的事情,此刻的旬韶音面无粉黛,青青葱葱,是十几岁的少女颜色,薄薄的嘴唇有些苍白,正跪坐在地面上,背对着房门,写东西。
她在纸上写道——“自我懂事起,爹就告诉我,颍川旬氏是中原第一世家,你是旬家的女儿,务必把旬氏传承下去。从此,将旬氏发扬光大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我肩头的责任。很多事是对是错我没细想过,也许是不敢细想,也说不定。谁不想做个好人,谁不想被人赞颂?可是真难啊,可是好累啊。”
她抚着额头,放下毛笔,一小滴墨汁落在纸面。
身后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片刻后,旬韶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冷不丁转头向身后看。
”啊——“
墨汁把她刚刚所写染成了一片难以辨别的漆黑。
听到叫声,旬夫人在床榻上腾地坐起身来。
旬安鼾声正响。她推了推旬安,旬安侧过身,转头继续睡。
旬夫人也不再推他,自己转身下了床,从飞雁烛台上拿了根燃烧的蜡烛,推开门,走向旬韶音的寝殿。
嘶哑的声音。“荀小姐,我们说好的呢?千年神木、活人肉身…都没有!你还害得我被尊、被人发现!“ 那青白铁手掐着旬韶音的颈部。
“补偿补偿我吧,白天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被打伤,手都软成面团了!“
旬韶音不知道它在说什么!白天,她只看到一排背影而已。
她勉强维持镇定:“你们为什么那么怕江遥?”
“为什么?“ 那声音像刚吞下一口沙子,“我们的身家性命…都在他手里…荀小姐,你可真是害死我了。”
旬韶音眼珠左右微动,她还是没听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刚刚只是泛着青白的面容顿时变得诡异,五官像在脸上乱窜,声音嘶哑但平静,就像在正常说话:“把你自己给我吧,你养的身娇肉贵,想必滋味鲜美。”
“你、你先松手,都好谈。”
“我把旬府的下人叫出来,任你挑,保你用之不竭。”
青白铁手垂下,下一秒,旬韶音反手抄起身后的四方小桌案,砸向妖修的头颅。
一声巨响。
像砸到了铁块上。
木头桌案四分五列,变为一块块大小长短不一的木板。
旬韶音刚跑到门口,妖修的青白铁手延长,将她拖回屋内。
另一只青白手顺便捡起一块木板,去砸旬韶音的头。
旬韶音被死死按在地面,半点动弹不得。
那一瞬间仿佛很漫长,她只觉得因果报应不爽,她想,真的好累啊,就这么结束吧。
门口一声:”别伤我女儿!“
一只洁白的蜡烛撞到了高高举起的木板上,木板纹丝不动,只有蜡烛落在地面,滚了几圈,烛火熄灭。
以卵击石?旬韶音听到声音,死寂的心被痛苦打开,她想,别这么傻,别这么傻,娘!这蜡烛不是莫峰主手下的玄门法器,伤不了妖修分毫!
眼看长条木板就要砸在旬韶音头顶,咣地一声,妖修被扑倒了,木板也掉落在地。
旬韶音躺在地面,看见自己的母亲压在妖修的身上。
旬夫人这才瞥见,妖修乱窜的五官,诡异狰狞。不是人!
她的脸上没有惊恐,依旧咬紧牙关死死压在它身上,妖修的青白铁手像是随意伸缩的工具,沿着地面,再次拿到长条木板。
木板直直怼在旬夫人的侧腰,怼的那一下,侧腰似乎塌陷进去。
旬夫人黑发披散在地,一字一句道:“只要我靳兰君在,谁也不能动我女儿分毫!“
妖修被她压在身下,仍发出嘶哑的笑声:“好,先送你。“
它一脚将靳兰君掼到门板上,而后起身,手提木板,正要抛出,将她钉在上面。
旬韶音寝殿的门是关着的。
可屋内却凭空冒出一个红衣女子,没有脚。
面容,像在冰山里冻了八百年。
旬韶音躺在冰冷的地面,眼睁睁看重伤的母亲摔落在地,她双唇紧闭,却发出呜咽的声音。
没有活路了。
全是魑魅魍魉。
三声呜咽后,她发现,红衣女没有冲着她,也没有冲着母亲,而是挡在了妖修面前。
“莲、莲主…”
红衣女的声音压低:“你背叛我、欺瞒尊主,竟然去而复返,还好未酿成大错,送你个速死。“
旬韶音微微仰头,看到了妖修的面孔,狰狞不复存在,五官也重新变得人模人样,看起来还惊惧不已。
“我没有、没有,尊主大人大量,不会不给我条活路!”
“哼,尊主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今日给了你活路,我的活路焉在?!”
“你只不过是个小鬼,仰仗尊主才有今…“
没等妖修说完,小莲怀中的器物一亮,刚刚还站在地面的‘人’,顿时化作地上的一层灰,好像是锯木板留下的渣滓。
靳兰君看到妖修已亡,浑身一松,晕死过去。
旬韶音扑在小莲脚下。虽然小莲并没有脚。
哭求道:“您救救我娘好不好,她受伤了!她怎么样啊…求求您救她!您救救她!”
小莲看着地上的旬韶音,明明是位名门闺秀此时却衣冠不整,突然觉得她和自己生前被胡弼谦玩弄时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尊荣万千的小姐又怎么样呢?
旬韶音见小莲俯视着她不说话:“只要您救我娘,您就是颍川旬氏的恩人!旬氏欠你的情谊,一定加倍奉还!无论你是想要金银财宝,还是宅院仆从,只要我旬氏有的,任你拿取!” 向来平静的脸庞此刻泪珠滚落,碎裂的不成样子。
“旬氏确实曾有主上想要的东西。”
旬韶音疑惑道:“曾有?”
“你的主上是谁?” 她脑海中浮现出千年老妖的形象。
小莲没有回答,只道:“不过现在,旬氏对主上来说,没有什么价值了。“
这是不救的意思?
旬韶音跪坐在地,失魂落魄般:“怎会。我们颍川旬氏,再不济,也是中原北部最大的世家。“,她突然流下两行浊泪,试图抓住小莲:“求你、求你,我想要娘!“
小莲半晌没有说话,她瞥了瞥地上晕死过去的靳兰君,感受着她的气息渐渐衰弱。
随后轻描淡写道:“古语讲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们旬氏自作孽,如今是因果报应不爽。你们害得别人没了娘,如今也能体会些许相同滋味,求不得别人。何况我已好心替你报了仇,伤害你娘的妖物已被我灭杀,做人不要得寸进尺。”
旬韶音跪坐着,僵在原地,虚虚道:“我用我的命,换娘的命。旬家太大,我只想要娘。” 她虽然喘着气,可整个人像要气绝。
小莲低头看着她绝望的面庞,又想起自己死去的那日,也是苦苦哀求。
“哎”,她叹了一声。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皆因有牵挂惦念之人。
“记住你的承诺,因为我收下了。“
旬韶音一愣:“您这是答应了?“
“主上的意思。旬安虽不济,可说到底,与旬夫人无关。”
旬韶音的眼眸亮了起来,小莲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只是你记住,你们颍川旬氏,从此以我主为主,奉我主为尊,你们的身家性命,永远掌握在我们广寒教手中。”
莫容和一夜几乎没有合眼,等待江遥的消息。
寝殿内,猫咪蹦来蹦去,似乎把她当成了猎物,不停地扑抓。
她摩挲着腕间的镯子,心中七上八下,无论结局是好是坏,对她来说,都是两难。
索性推开寝殿的雕花木门,坐在门槛上等天亮。
可这天,偏偏亮得如此慢。
她穿上绣有忍冬纹样的藏青外袍,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方庭院中。此庭院坐落在玄霁峰一角,乍看不过是普通园林景观,可若是走近细看,槛外是峭壁千刃,令人望之生畏生寒。
可偏偏有一人,身形瘦削,双手倚在栏杆上,凭栏远眺。可黑乎乎的,能眺出些什么呢?
莫容和向前走了几步,心中道:谁啊,大晚上的也不睡觉?
怕骤然一声吓到别人,她从地面捡起一小石块,扔到了那人脚下。
那人一回头,她又走近了几步。
几乎是同时地:“师父?“ “阿秋?”
莫容和加快了步伐,来到她身旁,与她一起,倚着栏杆。她见阿秋弟子袍服穿得板板整整,与初见她时无异,柔声道:“来这儿做什么,怎么不好好睡觉?”
“总是躺着,或许是躺的太多了,就想活动活动。”
“你怎么样了?” 莫容和想问,你身体好些了没有,可再好,能好到哪儿去,她终于没问出口。
“师父,你看,我长胖了。” 陈秋宁腼腆地笑了下。
莫容和捏了下她的手臂,点头:“是有些肉了。“
陈秋宁接道:“也有了些力气。“
师父,你看我,还能参与弟子习练吗?莫容和怕她这么问,转头看向远方茫茫黑夜。
”师父,能不能给我些活儿干?”
“什么?” 莫容和看着她,略有疑惑。
“烧饭、打水、打扫庭院…我都可以!我想…峰中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莫容和胸中不知在激荡着什么,在黑夜的遮掩下略有起伏。
她故作笑意:“这么有力气?”
伸手,一边在阿秋的手臂用力拍了两下,一边道:“好,我知道了。”
天空挂上了淡蓝色。
莫容和回头望着阿秋的背影,她身子瘦削,腿有些跛,一步、一步,走远了。
她的手将冰凉的汉白玉栏杆捂得温热,脚下壁立千仞,再一瞥,下方峭壁上竟开出了一簇白色小花,在清晨的微风中拂荡。
直到天光大亮,莫容和还在庭院内踱步。
突然听到一声:“莫峰主,莫峰主!”
“莫峰主,见您不在寝殿,可吓死我了!“
原来是小苹。莫容和随口接道:“怕什么?“
“最近派中总是不太平,哪里能不怕呢。玄元派自创立到现在也有…几百年了吧?一直以来,也算平平静静的,可这段时间,奇怪的事情太多了。就说江遥师弟失踪中蛊、后山居然能‘活起来’、还有一夜我总觉得地面在震动…“
莫容和打断了她:“找我没别的事?“
“哦,有的、有的!莫峰主,丘掌门请您去源远流长殿一趟。“
莫容和提了口气,回到寝殿对着铜镜检查仪容,磨蹭了好长时间。江遥,怎么还没回来?
直至过了午时,莫容和才在丘掌门的催请下,来到了源远流长殿。
还是那百余级石阶,莫容和提着外袍,似乎比她负伤难行时走得更加缓慢。拾级而上,袖口的忍冬花纹也一动一动的,仿若活了起来。
最近的天气总是多雨,她刚一进殿,雨便下了起来。
丘掌门不在。
源远流长殿,向来热闹,此刻却只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