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遗照二 ...
-
等到陈宴终于稍稍缓过来时,他已经离开了那间暗房,被拖到了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项旸的风衣铺在地上,而漆黑的影子将他的身体覆盖着,尽管阴冷却让陈宴沉溺。
他蜷缩起身体,那片漆黑也跟着流动,始终紧紧地相贴着,没有一丝一毫地间隙。
通气的窗户被打开了,投落下一小片没有温度的阳光,陈宴也借着这光,重新仔细查看洗出来的照片。
他克制着,没有再因为项旸的脸而流泪,将注意力放在项旸身后的建筑上。
白色又斑驳的墙,一扇扇带着蓝色玻璃的旧窗户,还有窗户后——
等等,那是什么?陈宴将照片拿近了些,对着光看清楚了窗户后的走廊上,站着的几个人影。
他们穿着白色的大褂,有的脖子附近还挂着什么,就像是……听诊器。
对了!
陈宴眼前一亮,不太灵活的脑子,终于认出了,项旸的身后是这座小城中,唯一的一所医院!
而且……他有些艰难地回想着,项旸刚刚失踪的时候,警察调查时,好似曾经跟他说过。项旸有段时间,曾经频繁地去过医院。
可再多的事,他就记不清了。
陈宴忽然感觉到一丝惶恐,有关项旸失踪的事,他明明每一件都非常的重视,可为什么现在却想不起来了?
不,不止是这些。
好像从更久远的时候起,他得记忆就已经出现了空白与混乱,他不相信项旸失踪前,自己会看不出任何的异样,那段时间应该发生过什么——
可是发生了什么呢?
陈宴的目光渐渐呆滞,仿佛一切都是凌乱的片段,他根本无法衔接起来,也再想不起更多。
数只漆黑又不成形的手,仍旧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
项旸总是那样,无条件地包容着他,即便已经死去,也不会改变。
陈宴的手,抓紧了那张照片,他现在就要去医院,他要知道项旸出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他刚要站起来,酸涩的腰背就让他软了腿,又重新跌回到那黏着的漆黑中。
漆黑的影如水般,流淌在陈宴的身体上,将他重新扶了起来,用风衣遮挡住那遍体的痕迹。
陈宴这才自己动手拉紧了衣服,低头看着还凝聚着的黑影,想了想后才说道:“我……我要去查正事了。”
“不能在外面这样了。”
可那片漆黑却像是根本没听到般,又席卷着他的身体,爬上了狭窄的楼梯,向着照相馆外走去——
当陈宴再次回到荒凉的街道上时,冬日里太阳本就落山早,这会夕阳也只剩下余光了。
傍晚的冷风吹动着脚下的落叶,那两三家还开着的店铺,也有了关门的意思。
出租车极少回到这里来,共享单车之类的更是天方夜谭,陈宴沿着马路走了一会,终于找到了,只剩下一个牌子的公交站。
上面也不过只有两趟车,幸好其中一趟就可以抵达医院。
等待了十几分钟后,陈宴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绿色涂装的公交车,它开得极慢,磨磨蹭蹭地驶入了站台。
陈宴掏出口袋里的一枚硬币,投入到车头司机旁边的箱子里,然后向里走去。
就如这座被抛弃的小城般,眼下似乎也没有年轻人,喜欢乘坐这样的交通工具,车上空荡得厉害。
只有后排角落里,还有个带着小孩的老婆婆,靠着车窗也快睡着了。
陈宴走到后门附近,找了个座位坐下,其实这里到医院也只有三四站路,但陈宴现在的身体情况,显然不允许他站着了。
公交车又晃晃悠悠地缓慢行驶起来,车厢中好似有什么魔力,很快就让陈宴也犯起困。
可就在他的头,已经磕到了玻璃,几乎要睡着的时候,陈宴却忽然觉得,有人在拽他的衣服。
他勉强睁开眼睛,转头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之前坐在老婆婆身边的那个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座位边,一双黑瞳仁格外大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你做什么?”陈宴被吓得往座位里缩缩,警惕地问道。
可那小男孩却抬起手,指着陈宴被风衣遮掩住的肚子说道:“我听到,它在叫我……”
稚嫩的童声回荡在车厢中,又很快被发动机的声音所掩盖,可陈宴的视线中却只剩下男孩那双,几乎没有眼白的黑眼睛。
男孩的嘴巴一张一合,抓着陈宴的衣服,继续说道:“它说,要跟我一起玩,让我等一等……”
“等一等,它就快要出来了。”
天色越来越暗,陈宴在心里也被覆盖了层阴冷的影子,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男孩,可肚子里传来的微妙触动,又好似在印证着什么——
“前方到站,区医院。”
“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不带感情的电子女声,突然从喇叭中传来,像是突然惊醒了陈宴。
他立刻扶着座椅起身,尽量躲避着男孩,试图将衣服从他的手中抽出:“你松手吧,我,我要下车了。”
“可是它想跟我玩。”男孩却不依不饶地抓着陈宴的衣服,双眼还是看着他的肚子,怎么都不肯走。
眼看着公交车就要驶入车站了,陈宴的手上不得不用了点力气,使劲扯出了衣服。
可男孩却突然爆哭起来,惊动了后排睡觉的老太太,她这才发现孙子不在身边了:“怎么了?你怎么跑那里去了?”
陈宴已经没心情去解释什么了,他看了老太太一眼,就裹紧了衣服,匆匆躲开小男孩下了车。
小男孩哭着也想跟着下车,不过被老太太抱了回去,车门将那哭闹声关在了陈宴的身后,被傍晚的冷风一吹后,陈宴这才缓过神来。
他的肚子里,隔着圆隆的卵壳,那微妙的触动仍旧在活跃着。
就像是被强行打断了,与小朋友玩耍的孩子,在跟他无声地抗议。
这下陈宴有些相信了,也许小男孩真的是被它叫来的,但是——
陈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肚子,试着拿出了家长的气势:“现在还不可以跟他玩。”
“我们现在有重要的事,要去找你父亲。”
肚子里的卵好似真的在听,半天后才接受了陈宴的话,触动也渐渐弱了下去。
陈宴发觉小东西还挺好交流的,又缓缓地抚摸着肚子,语气温柔了些:“再过一段时间,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回来,说不定还能遇到他一起玩。”
肚子里的卵终于安静了下来,陈宴也放心了,忘记了刚刚车上的诡异。
可经过这段耽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陈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加快了脚步,他要赶在医生下班前到医院才行。
区医院是他们这附近唯一的一座医院,小时候无论生什么病,都要被送到这里来。
记忆里门诊楼前,有一片大院子,里面总是有各种匆匆而过的人。
但现在,时隔多年陈宴终于又来到了门诊楼前,却发现那片院子是那样的小,被枯萎的绿化带分割着,只停了寥寥几辆旧车。
这里其实已经很少有人来了,大部分的医生与设备都迁去了新区的大医院,老区医院只保留了基本的功能。
眼看着就要到下班点了,陈宴没有时间去感叹太多,匆匆地就走了进去。
可是站在医院冰冷的,铺着暗色大理石地砖的大厅里,他却又迷茫起来——项旸他来这里,挂的什么科室?
项旸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警察来调查的时候,似乎曾经提及过,但陈宴的记忆却一片混乱,根本想不起来。
他茫然地向医院里面走去,科室间得走廊上,偶尔能见几个小护士,可还不等陈宴向她们询问,就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
陈宴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医生们终于都下了班,整座医院显得更空旷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惨白的墙壁与绿漆脱落的墙裙。
但很快,他连这些都看不清了,门诊部的灯都一盏一盏地关闭了,只剩下角落里的应急灯,还散发着绿色的光。
可陈宴看着那逐渐变暗的走廊,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他总觉得那黑暗之后,好似有什么在吸引着他,继续走过去,走过去……
医院空旷又黑暗的走廊上,只剩下他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如同行尸走肉般,没有终点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