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
龙神要送神子大人要回去之前，似乎答应了她什么。神子大人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刚落地，哪里也不去，直奔向翡翠身前。幸鹰站在人群里，视线越过翡翠的肩头，从他的方向望过去，原先就娇小的神子大人低着头，短发盖在脸前，看不清她的容颜，但她的身子微微地发着抖。
‘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吗？’声音极低。不知是错觉，还是因为四周太过于安静，神子这句话清清楚楚地钻进幸鹰的耳朵里。
那时，翡翠把手放在神子肩上，低声说了什么，神子也答了什么，两人沉默了许久。翡翠回过头望了一眼，幸鹰觉得这一眼是看着自己，但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最后，翡翠牵起了神子大人的手，向神泉苑那看起来平静无波的池走去——龙神那条长长的尾巴从空中一直往下伸到池水中。
只要翡翠跟神子大人走下台阶、跨过环池石，踏进池水中，龙神的龙尾就会将他们两人一起卷到空中去，带到神子大人原来的世界吧？
那么，就是永别了。
幸鹰定定地望着翡翠的背上随着脚步晃动着的水青色长发，每一眼都是他看他的最后一眼。翡翠走得很慢，走一步、停一停、走一步、停一停。幸鹰垂下眼去，专注地数着翡翠的脚步。
不知是默契，还是……
所谓的命中注定？
翡翠回头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抬起头喊出口，‘别去！’
四目交接的刹那，他脑中响起翡翠的疑问。
‘幸鹰，我的幸福……会在哪里呢？’
◇
一大早，幸鹰就被无止尽的公务束缚住。
年纪越大，他的官就越大。然而官越大越忙碌，越忙碌就越茫然。
他藤原幸鹰的一生……或者该说是，他开始做藤原幸鹰之后，一生就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建立心目中真正理想之都，另一个是宁静温馨的私生活。
听起来比较困难的理想之都，在京都终于脱离了末法之世的阴影后，渐渐成型。虽然说不上人人安居乐业，但起码做出来成效很令他满意。
听起来好像很容易的私生活……如果他留在现代的父母，知道爱子不但穿越到异世界，以八叶的身份参与了拯救京都的行动，还一辈子当官当到孤老一生，不知道会是什么想法？
现代的幸鹰出国留学之前，曾经有人说，恐怕这孩子这辈子就是这样了，一头栽进书本里，从此孤独一生，不知道什么是爱人、也不知道什么是被爱。在他被龙神卷入平安京之后，或许隐隐约约地触碰到爱的边缘，可那一切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幸鹰，我的幸福……会在哪里呢？’
呵……这句话问他有什么意义？
翡翠，我的幸福……会在哪里呢？
他摇摇头，抛去了脑中的杂思，翻开卷宗。在清一色素白和纸当中，一方淡萌黄的信笺静悄悄地夹在当中。幸鹰伸手取下，夹在指间，低声喟叹着。翡翠到底是用什么方式，把私人书信偷渡到他的公文里的？难不成是海贼走私的专业技俩？
他低笑。翡翠那个家伙总是神神秘秘的。
‘晚上找你喝酒，请准备美味的蜜饯。’署名则是万恶的海贼。
以往，翡翠每年总要在京都停留一段时间，或许十天、或许半个月，或许一、两个月。每次收到消息，幸鹰都会千方百计赶到他会出现的地方……以便监视海贼的行动。后来翡翠路过峡湾的时候就乾脆刻意让人看见他的海贼船。幸鹰不禁揣测，其实翡翠是刻意让他提早收到消息——好让自己前去迎接吧？
然而只要翡翠待在京都，每隔几天便会有类似这样的造访……似乎吃定了幸鹰不会下令逮捕一个刻意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海贼。
翡翠到京已经十天了。
从第一天夜里离开后，就没见过翡翠的人影，也没听说他在哪里出现过。虽然他年年如此，可是总觉得这次好像有点不同。
幸鹰不禁想起那个约莫一尺半见方，以丸橘包袱巾包裹的方形包袱。那时他说，‘只是为了处理一些挂心的杂事。’
丸橘纹样的包袱巾……
在伊予的时候，幸鹰曾经听说过关于翡翠身世的传闻，也追问过他，但他没有正面回答。
‘无论是血统、还是官位，在这片广阔的海洋之前都毫无意义。’
翡翠所说的是对的。在伊予青碧色的海洋中，翡翠跟海洋融为一体，他就是那片海，那片海就是他，整片大海都在他修长的手掌之中绽放而辉煌……完全因为自己本身而光彩夺目，与他曾经显赫的家世无关。
即使是曾经那样显赫的橘家。
这样的人，会私下对家族有未了的心事吗？
◇
当年，神子大人含着泪离开……独自离开之后，翡翠藉故把紫和深苑这两个孩子哄走，接着，他便认命地跟赖忠、胜真、伊里分别狠狠地打了一场大架。
天色大亮时，伊里拖着锡杖，一步一拐地离开，一面用他仍高亢宏亮的声音大吼，‘我多么想跟神子大人走！幸鹰又是多么想跟神子大人走！而你这个混蛋！竟然抛下神子大人让她一个人孤伶伶地回去？混蛋！’
而翡翠满身是血、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喘息，一句话也没回答。
跟幸鹰一起站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夜的泰继突然低声开口，‘我知道你那句“别去”，并不是对着神子大人说的……那就是翡翠选择留下来的原因，对吗？’
幸鹰嗫嚅了半晌，‘我没办法回答。’
‘因为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不是你不能理解，是我无法理解……请你先离开吧，泰继。’
◇
忙到傍晚，藤原幸鹰记着晚上的邀约，勉强把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那堆插上竹筹的卷宗，先找人誊一遍，之后收到仓库去；那一叠折封的则放到书斋去，我明早要看；至于其他的部分，我已经处理完了，按照写明的各官署衙门分别发回去。”
他族弟的独生子，同时也是他得力的下属藤原鹰司答应下来。
想起另一件事，正要转身出房的藤原幸鹰突然停步，开口问了令他下属诧异的问题，“鹰司，你上次说从驻地带回来的那种特别香的蜜饯，还有没有？”
“有、有的。”
“叫人装一些给我。”
“……您喜欢吃蜜饯吗？”
幸鹰笑起来，“偶而来一点也不错。止咳化痰，不是吗？”
◇
一钩新月衬着满天细碎的星斗自顾自地美丽着，藤原幸鹰一个人烫着酒，一面吟咏，一面窥视着自家庭院的月光发怔。
那月光突然间就被遮住了。
幸鹰低笑一声，“来了？”
毫无预兆便安然站在回廊上的海贼笑得优雅，“我可以进来吗？别当大人。”
这几年很少见他像以前那样窜高伏低，然而，神出鬼没的蓦然出现、簌地消失还是一样没变。
他伸手肃客，让出位置，“从前啊……你好像一下出现在檐角、一下出现在树梢，一下又突然间横躺在地板上……”
“你开始怀旧了，幸鹰，”翡翠掩嘴轻笑，“咳……这不是好现象。”
“嗯？”幸鹰抬头，“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去了哪？”
翡翠低低地笑了，“今天去参拜了。”他顿了一顿，“我家那已经荒败掉的家庙。”以往，很少看到他笑得这样隐忍低沉，看见他这样的笑，幸鹰觉得很不寻常。
◇
那时翡翠躺在神泉苑池边的石阶上，望着天空。
‘你叫我“别去”呢……是吧？你是这么开口了。’
‘翡翠……’
‘幸鹰，明天他们一定会说你吃醋……信不信？我想他们一定会这样说的，会说你嫉妒神子大人挑了我，阻止我跟神子大人一起离开。呵呵，今天打了我，说不定明天就该你了。’
‘……没有明天了。’幸鹰抚着自己的颈侧，那里空荡荡的，‘八叶的缘份，已经结束了，神子大人走了。明天开始，八叶们不会再聚在四条之尼的宅邸碰头……’
翡翠闭上了眼睛，再张开，万分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探向自己的锁骨之间，‘真的没了呢……真的不是打架的时候掉在哪里了吗？’
‘大家的宝珠都消失了……’幸鹰木然地再次重复，‘八叶的缘份已经结束了。’
‘我的幸福其实并不在神子大人身上啊……’
‘对不起。我不该……拦住你……’
‘太阳好大……’翡翠抬起手遮住眼睛，‘好刺眼。’
幸鹰跪倒在翡翠身侧，企图握住他的手，但还没有碰到，便无声缩了回来。
‘那么……到底会在哪里呢？属于我的……幸福。’翡翠依然遮着双眼躺在那里，甚至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幸鹰，你……可以给我吗？’
‘……我能给你什么？’
‘我的幸福。’
幸鹰没有回答，只是跪在翡翠身侧低低地哭出声来。这么任性而毫无道理地，硬是在最后一刻把翡翠留下，而翡翠竟也莫名其妙地应着自己可笑的要求留了下来。这算什么？幸鹰的眼泪失控地不断落下，把翡翠给他的沉重而尖刻的酸楚、荒谬而可笑的甜蜜，都随着眼泪宣泄出来。
他能怎么样呢？
难道自己真能给翡翠什么吗？那幸福如此贵重……他给不起。他给不起翡翠想要的幸福，即使他愿意用他的生命来给予。
一直到翡翠自己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默默离开，幸鹰始终没有回答过一个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