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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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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在潮水之中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
翡翠左手把着船舷,眯着眼向东望去。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彷佛在平静中带有期待,在细碎绵密里藏着趑趄。随着马蹄声渐响,今年春天才新铺上平整石块的小路尽头,一道熟悉的身影纵马而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藤原幸鹰每年都要差人修这条路。出了名的清官也会干这样假公济私的事情吗?翡翠心里偷偷嘲笑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掩嘴轻咳着,迎风慢慢步向船头。他那一头张扬的水青色长发随风而起,彷佛有千百只手一齐向远方招呼。
想是瞧见了他,来者放慢了马蹄。
真是矜持啊……
石原之里。忘了是几年前,好像是他三十一岁那一年的秋天,那天石原之里风很大,红叶像哭泣也似地急促落下来,像一场来不及挽留的雨。
也就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把他们两人的命运紧紧相系的那个来自异世界的女孩儿,把他们初见时来不及回头看顾的仓促,用一条丝穿过去,打了死结。
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
“我下去了,碧海。你把船泊到隐蔽处,约束其他人别添乱子。”
神采飞扬而意气风发的年轻海贼单手叉在腰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回答,“知道了,头目。”
翡翠望着年轻人笑了。
他缓缓攀下船,虽然当年是飞跃而下的。这节奏如同远方那人抓紧鞍子缓缓下马,脱离了曾经的轻盈敏捷。接着,两人就用同样的节奏慢慢向对方走去,这缓慢的节奏彷佛是谁的梦里刻意被放慢的动作,藉着这熟悉的场景,就彷佛日日夜夜重复上演过千万次,每一年、每一次在这里见面的场景都一一重叠起来。
当年那个年轻的官员严肃地开口,‘我代表和仁亲王前来与你交涉。’
‘唷!’而当年那个轻佻的海贼微微冷笑,‘看起来真的是升官了。听说现在当了别当?’
‘我开门见山地直说了。你……想要什么条件?’心里尽是防备与盘算。
‘条件吗?很可惜和仁亲王并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除了金钱跟官位的要求,也可以提出来谈,希望你……’
‘遗憾的是,我对那位亲王可以说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啊……’
三十年前的幸鹰把手按在剑柄上,‘那就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行,是吗?’
三十年前那么盛气凌人的翡翠眯着眼,朝幸鹰毫不容情地挑衅,甚至随时准备动手,‘交涉已经决裂了。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吧。’
无聊的针锋相对。
翡翠回想到这里,就看见幸鹰用他那张变得更柔和的脸对他开口。
“……你来了?”
“嗯……我来了。”
幸鹰露出衿持的表情,推了推眼镜,好像正在计算日程,“这次要在京都待多久?”
“是希望我待久一点?还是希望我快点离开?”
“只希望你这次在京都安分守己一点。”
翡翠忍不住笑出来,“哎哎,又叫海贼安分守己了,你啊……”
“……算了。”幸鹰扶着额角,“反正我始终无法下令拘捕你……”
海贼眯起了眼睛,逸出了回忆的范围,“……拖到现在才承认么?”翡翠笑了起来,“你有没有发现?幸鹰,你的语气不再锋锐了。”他踏前一步,望着官员仍旧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短发顶端,望了许久,终于伸手轻轻地触碰一下浏海的部份。藤原幸鹰被镜片遮住的蹙眉并没能瞒过他的眼睛,已经不再年轻的官员在这一刹那,像是想要侧头避开,但终于容许他的指尖抚上他的发稍。
“咳……瞧,白头发。”翡翠露出的白牙笑得灿烂。
藤原幸鹰挽了马,看着修长的男人大踏步踩着落叶走过去,依然既响亮又霸气,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温和的微笑。
上一次见到他……该是去年秋天吧?幸鹰曾经打趣翡翠的发色越来越浅。当时他只是漫不在乎地掠了掠发、又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被海风吹得连头发都褪色了。
翡翠满头的青丝夹银发依然优雅灿烂如昔,或许,唯一老了的,只有自己的心态而已。
挽着马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幸鹰终于开口,“上马吧,翡翠。一起。”
◇
两个男人的一生,在那年都被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给影响了。对藤原幸鹰来说,神子大人直接拯救了他,替他打开了被封锁的记忆,替他认清存在于内在的自己,破除了他的迷惑。
他下意识的抚着自己的颈侧,那里曾有一颗焕发着白光的龙神宝珠,那时翡翠的锁骨之间也曾经有过一颗。宝珠给了他们跟神子大人之间的牵绊,但那牵绊对翡翠来说是什么?
翡翠似乎是从来没有迷惑过的男人,神子大人给了他什么呢?
神子的身份获得大家的认同之后,翡翠经常约神子大人出门。当时他回来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地赞美神子大人的纯真甜美,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有一次共饮,他喝多了,一双碧青的眼睛望着远方,神色迷忙,喃喃地问,‘我的幸福会在神子大人身上吗?’
当时幸鹰反问,‘你是深深地被神子大人吸引了吧?’
翡翠漫不经心地挑眉,‘或许吧?如果不是的话,幸鹰,我的幸福……会在哪里呢?’
或许喝太多了,后来的经过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翡翠低声地反问了一句,‘所谓的幸福……或许就是这样子的吧?’
之后翡翠那若有所憾、自顾自走远了的背影,还鲜明地藏在幸鹰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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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鹰,我的幸福……会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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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的时候,幸鹰才注意到翡翠的包袱。以前从未看过他携带显眼的东西,至少是能掩在袖中的灵便,绝大部分是空着双手的潇洒来去。这回倒是第一次看到……翡翠手里提着一个约尺半见方,以丸橘包袱巾包裹的方形包袱。
幸鹰顺手接过侍女的茶水,望着那个包袱挑了挑眉。翡翠故作神秘地眄睐着不答,拍了拍侍女的头,轻声吩咐,“拿一点酒来。”随之报以一个风采不减当年的微笑。侍女低下了头,彷佛听了自己主人的命令似的,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通红着脸走了开去。
“神秘兮兮的。”
“咳……”翡翠清了清喉咙,“只是为了处理一些挂心的杂事。对了……”他低下头,解开包袱掏摸了一阵,递上一个巴掌大的淡黄木盒,“特地带来给你的,喏。”
他略迟疑了一瞬,似乎在考虑要不要接,又似乎诧异于意外的礼物,更像是……心弦被拨乱似的来不及反应。
“什么东西?”
“赃物。”翡翠回答得倒乾脆。
他拿出当官的威严横了他一眼,瞪完才想起这种眼神对他没有作用。
“前阵子去了一趟大唐,在书肆里胡乱选的……咳,现在不叫大唐了,他们仗打完了。不过局面还乱得很。”
“你又走私了。”幸鹰轻轻谴责了一句,然而也不算认真。他揭开盒盖,手里四四方方沉甸甸的一大块,幸鹰露出不自觉的笑容,把那东西拿出来掂在掌心,凉沁沁却带着温润的触感……
他掩住口笑着,“藤原大人,我的‘素池一双青眼’很不巧是走私品,你收不收?”
“是‘我的’素池一双青眼。”
深灰色的石磨砚台上,那着名的一双青眼露在池缘,一颗黄绿一颗水碧相依相偎,若无旁人似的亲热得很。幸鹰瞧着,掌心似乎承不住那重量而摇摇欲坠了。
“别再过去了,不是说局面很乱吗?况且,私自入唐是违反禁令的。”幸鹰敛起笑容,扶着眼镜认真嘱咐着,语气如同当年。
“……咳,”翡翠把玩着发稍,“我不会再过去了。”
虽然讶异于他一口应承的反应,幸鹰却也想不出要反驳什么,一时心里也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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