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余温》辞凡

1、第一个梦

　　在去往滨元市的飞机上，温羽意外见到了陆宜承。

　　起飞的颠簸之后，飞机平稳滑入云层。她调整好座椅，正打算休息，左前方那道身影倏然闯入视线。

　　仅仅一个侧脸，温羽几乎立刻认出了他。

　　胸口不受控制地重震一下，周围的一切似乎瞬间离远了。

　　怎么会？
　　她疑心自己看错，可那线条分明的轮廓，冷清的眉眼，的确是他。

　　他回国了。

　　心跳得奇快，温羽被很不真实的感觉包裹。

　　他为什么回国？
　　是出差吗？
　　他现在在哪个城市生活？
　　……

　　一时间，温羽脑子里冒出好多个念头。

　　残存于深处的惯性仿佛把她带回了学生时期，在青春自由的大学校园里，她曾经无数次追逐过他的背影。

　　同行的人跟他搭话，陆宜承偏头与之低声交谈。

　　隔着过道和两排座椅，温羽隐约能听见简短的对答，是记忆中熟悉的声音。

　　缓过神收回目光时，身旁的同事邱炜递来一只耳机，询问要不要一起看电影。温羽摇了摇头，闭上眼假寐。

　　两个小时的飞行，她的思绪漂浮不定，没有一秒放松。

　　本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在眼前接连闪回，不再那么深刻，却依然清晰。
　　脱离了当初的心境，触发更多的，其实是感叹。

　　即将抵达目的地时，温羽忽然觉得空。

　　时间不会停止向前，就像她和他永远不会产生真正的交集。以往她喜欢他但有心无力，如今时过境迁，再碰到也只不过就是碰到了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昙花一现般的相遇，以后不会再见了吧？

　　温馨提醒的广播语在机舱内响起，着陆进入倒计时。

　　温羽将纷繁的思绪从大脑中清除，整理好心情，准备落地。

　　双脚踩在大地上的踏实感抵消了悬空的不适，秋日的阳光和煦，照在身上难得留下些许暖意。

　　今天是个好天气。

　　走出机场，温羽和两位同事联系上提前约好的司机，驱车前往天祇集团总部。

　　他们此行是为了拿到天祇研发的智能驾驶芯片的独家合作权，以期获得更多的资金和重要技术支持。

　　新能源汽车发展至今，智能化已经成为必然趋势。
　　好的芯片意味着绝对领先的智驾水平，对于任何造车企业而言，都是未来竞争中必须自主掌控的关键。

　　路上，温羽又过了一遍演示文稿。

　　跟同事重新敲定完模棱两可的细节，车正好停在总部大厦前。

　　天祇的接待员将三人引至第五十九层的会议室，推开门，微笑颔首：“请进，有需要随时叫我。”

　　礼貌道谢后，温羽和同事先后往里走。

　　对面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两个人，是竞争对手东飏那边派来的。

　　一个之前有过耳闻，是他们技术部门的副总监赵毅；而另一个……

　　温羽怔怔定在原地。

　　半小时前明明以为是最后一面，此刻怎么又出现在眼前。

　　原来他竟入职东飏了么？

　　察觉到持续的视线，陆宜承抬头递去一眼。

　　一个高挑白皙的年轻女孩立在门边，目光直愣愣地停在他脸上。对视的一瞬，她似乎下意识想要躲闪，却又不知为何没动。

　　她眼底流露的情绪太复杂，他看不懂，也并无探究的想法。
　　只是隐隐觉得她眼熟。

　　“别站着了。”走在末尾的同事孙家福在后背轻轻推了一把，催促道。

　　温羽回神，快速垂眸，在长桌边坐下。

　　混乱地做完准备工作，丢失的灵魂才回到躯体。温羽抿了口热茶平复，警戒自己不要过分在意对面的人，把注意力集中于电脑屏幕。

　　耐心等候了二十分钟，天祇的项目负责人才带着几个下属姗姗来迟。

　　一进门，他的大嗓门像炸开的喇叭，惊得众人耳膜一疼：“久等了！各位。”
　　他笑眯眯地入座，两手往隆起的啤酒肚上一搭：“那就不耽误时间，咱们直接开始吧？”

　　按照抽签顺序，由温羽所在的公司焕道先进行方案汇报。

　　焕道成立逾九年，走的一直是高端品牌路线，定价虽居高不下，但销量始终可观。
　　首字母“HD”系列更是创造了电动越野车神话，周销量蝉联冠军榜三个月，压倒一众轿跑、SUV，成功让焕道坐稳了新势力车企第一的宝座。

　　此次竞标，焕道以极大优势杀出重围，最终与实力强劲的传统车企东飏会师“决赛”。

　　分发完可视化手册，邱炜上去帮忙调整投影仪，温羽则在后面快速梳理要点。

　　阐述方案的稿件她早就倒背如流，即使仅凭肌肉记忆也不会出错，但仍有些无法忽略的紧张。

　　温羽内心清楚，这是因为陆宜承的存在。

　　无关乎感情，而是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她努力的方向和目标。

　　学校的老师、周围的同学，无一不喜欢拿他当话题。一个能力卓越又刻苦自律的人，无论取得什么样的成就都理所应当。

　　温羽对陆宜承本科期间的优秀履历如数家珍，并以此作为激励，要求自己也做到。
　　小到他的专业课分数，大到他参加过的比赛、得过的奖，仿佛每完成一项，就能在心里更靠近他一点。

　　陆宜承出国后，她单方面的追赶宣告结束。

　　她不再循着他的轨迹向前，不意味着她往更高处走的步伐停滞或放慢。相反，因他养成的习惯带来了巨大的良性的影响，她终于也成为了别人口中出类拔萃的榜样。

　　时至当下，对温羽来说，在陆宜承面前汇报方案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测验。

　　她默默为自己设定了标准，尽管主考官他本人毫不知情，她依然希望能借此机会证明些什么。

　　一切准备就绪，温羽接过同事手中的激光笔，不动声色地调匀呼吸，正视全场，启唇开始答题。

　　她花了半分钟让自己完全沉浸在演讲中，状态渐入佳境。

　　除去本身音色的助益，温羽说话的节奏也把握得非常好。重音和断句恰到好处，强调关键信息的同时内容不冗余，表达很有弹性。

　　陆宜承听得认真。

　　他回国不久，国内新能源汽车企业发展势头迅猛，短时间内打破了许多存在一个多世纪的传统模式，他尚在熟悉期。

　　与他相比，旁边的赵毅就显得不太专心。

　　作为汽车行业的老人，赵毅为东飏卖力十余年，自认为练就了火眼金睛。

　　刚才看见温羽进门时，他心底是不屑的。

　　一个徒有其表的女人，美则美矣，对汽车能理解多少？

　　在讲究实用的地方摆放一只花瓶，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他等着看焕道的笑话，却被迎面送上一记耳光。

　　温羽专业，且实力在他之上。
　　方案涉及的细节，不是全程参与，她讲不出来；她陈述时偶尔穿插举的例子，兼具启发性和趣味性，足见平日积累。

　　火眼金睛是假，有眼无珠是真，赵毅搓着额角，莫名觉得脸疼。

　　汇报时间被温羽严格控制在十五分钟以内，重点内容讲完，她利落收尾，将剩余部分放在之后的问答环节。

　　下台前，她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滑过陆宜承。

　　意料之中，未得到期待的反馈。

　　大多数时候，他看起来总是淡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失望的神色仅一霎，极短，陆宜承捕捉到了，但没有去解读，他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怎么关心。

　　唯一需要在意的，是对方的方案相当出色，论智驾功能与芯片的契合度，己方胜算不大。

　　轮到赵毅上台汇报，陆宜承散漫地往椅背上靠。

　　桌上的手机振动一声，他扫了眼，没回复，任它自动熄屏。

　　赵毅的演讲风格符合他本人中年大叔的形象，听了两句，陆宜承信手翻阅起焕道的手册。

　　从营销的角度讲，焕道的硬派越野车对其受众确实具备足够的吸引力，但当前越野车的细分市场规模较小，就算未来把科技做到极致，其他车型的消费人群也不一定会买单。
　　而东飏这边主打温馨的家庭式多用途汽车，虽然传统保守，亮点寥寥，但绝对是求稳的第一选择。

　　这样看来，东飏也不是没有赢的可能性。

　　到了问答环节，气氛就变得轻松许多。

　　两边各询问了几个细节之后，天祇的负责人再度露出笑脸，开始随口闲聊。

　　谈及电池时，大家的表达欲望都很强烈。

　　到目前为止，动力电池技术已经不算新能源汽车最核心的难题，但毕竟是关键部件之一，众车企和供应商们始终在坚持寻求更大突破。

　　话题本来围绕整个行业，不料赵毅突然调转矛头，向焕道三人发难：
　　“既然电池的续驶里程和公共充电桩数量都还有限，那么我很好奇，到了荒郊野外，纯电越野车该怎么开？”

　　几个限定词叠加，明显是在故意放大问题。

　　焕道的车虽然是越野，但纯电款在设计时，主要应用场景还是城区和近郊，把车开进深山老林，没电出不来的情况多半不会发生。

　　这是基于当前条件做出的妥协，补能不便不单单是电动越野车的劣势，更是所有电动汽车的短板。
　　全面无死角的基础设施建设，还需要时间。

　　而比起里程焦虑，人们往往更加关注电池的安全性。

　　“这一点，赵总应该很有发言权。”孙家福借机暗讽反击。
　　赵毅不愿接茬，索性以退为进：“我倒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坚硬扛撞一直是焕道给大众留下的印象，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焕道在甚少宣传的车身防火阻燃方面做得也很好。

　　两个男生一唱一和，乘势打了一波广告，结尾还不忘内涵面前的友商。

　　温羽听笑，看着赵毅，总结一句：“所以，我们的车，哪怕起火，也不会把烤鸭烧成鸭架。”

　　话一出口，在座的人都不禁笑起来，唯独赵毅表情难看。

　　东飏最畅销的一款纯电轿车在高速服务区无故自燃的事情刚发生不久，由于车身烧得太快，消防赶到时，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骨架。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此事在网络上掀起大浪，人们对电车的信任一度降至冰点。

　　东飏的公关绞尽脑汁也没能阻止负面舆论发酵，时事广场上到现在都还有人热议。

　　提起这件事，赵毅本就不悦，余光瞥到陆宜承似乎也因温羽的话微弯了下嘴角，脸色更差。

　　会议在中午十二点四十分结束，天祇的负责人含糊其辞，不肯提前透露结果，只让回去等消息。

　　他走后，接待人员体贴地送来点心伴手礼，让大家先垫垫肚子。

　　邱炜连声道谢，拆开包装一股脑往嘴里塞。他真的饿坏了，吃完不够，又把温羽那份也消灭掉。

　　整理东西的功夫，对面的座位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