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城市的波涛 ...
-
今年的五月延续了四月的明媚气候，不冷也不热。这是一个适合郊游的好天气。人们在日历上画出规划好的旅行日期，出门游玩。
现在是五月五日的黄昏时刻，无论是大道还是路边都停满了车，有人要在周遭物色解决晚饭的地方。这一派热闹的景象让四处的商户们都喜笑颜开，纷纷拿出最好的东西放在摊位最显眼的位置招揽顾客，然后分发色彩各异的传单向人们做宣传。
不过这是黄昏近夜的普通人们正在做的事。这座城市暗流涌动，有人在夜晚依旧奔波。
一辆越野车行驶在这座城市中唯一的公路上，它行驶极快，仿佛要做什么紧迫的事，和周围悠闲的车辆完全不同。
驾驶者正是本城最著名的贵族小姐——奥古斯丁娜。她的头发高高束起，看上去整洁而高贵。她轻装出行，只穿了一件洁净的白色衬衣。但即使是这样简单的一件衬衣，也能看见立领上作为装饰用的红色宝石正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这条公路叫做银鹰大道，它有这样一个高傲而神采飞扬的名字。它的存在使这古老的城市向现代化更进一步。它是过去与现在的链接，承载着人们对于未来的梦想。
现在，奥古斯丁娜的越野车开到了一处十字路口，这里是新的商业区。道路两旁是夜市，可以看见此时路边的装饰彩灯已经点亮了。当然，这些吸引不了奥古斯丁娜的目光。倒是前方一处施工地，钢筋搭建的框架已经可以推测出造物的雏形——剧院。
母亲在考虑是否投资这个将命名为“永恒之春”的剧院时曾经征询过自己的意见，她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并且愿意拿出自己的积蓄。
她打心底里是十分期待有能在建成后的剧院里欣赏剧目的那一天的……
在奥古斯丁娜衬衣的口袋上，用特殊方式固定着一个机械传呼机，小巧精致。传呼机的信号灯闪了几下红光，奥古斯丁娜伸手按了一下播放键。小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号码，而是横杠，表示未识别到信号来源。
“真是伟大的建筑，你不觉得吗？”
“……”奥古斯丁娜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正在施工的工地，也专注地听着传呼机中的声音。她知道那人是谁。这名伪装者是她的宿敌，是她苦难的源头，是她必须要战胜的所谓“宿命”。
“但很可惜。”悦耳的异性的声音充斥着憎恨和嘲讽：“奥古斯丁娜，你要看好信号灯。”
奥古斯丁娜平静地盯住信号灯，等待着直行的型号灯从红色变为绿色。
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直到传呼机里传来的声音宛如自然的雷声或者是雨声流入奥古斯丁娜的意识。
“你会觉得这个剧院还是被摧毁的好。因为你也没有机会坐在里头欣赏戏剧了——因为你的车会失控，撞上那些钢筋，因为你无时无刻不被一种绝望感所折磨，你会抓紧每一个自我毁灭的机会……”
绿灯亮了，在十字路口，越野车像受了惊吓的猛兽，失控而毫不犹豫地朝前方冲去——
奥古斯丁娜照着那个声音的话行动，她一言不发，无比冷静地将车往钢筋上撞。
然而前方不仅仅是未完成的建筑物，还有一辆来不及躲避她的老式轿车。在两辆车接触之时，奥古斯丁娜握住了前刹的把手，使速度降了下来。但这仍旧无法避免最终的结果。
巨大的震动和冲击让奥古斯丁娜皱紧了眉头，防爆玻璃似乎碎了，被撞毁的部件不由分说地砸向她的身体，她的胳膊和脸都被划伤，但她很清楚，这次博弈是她的胜利。
她砸开出现裂纹的窗户，从车中狼狈地爬出来。身上的伤口似乎没有阻碍到她的行动，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她走到那部老式轿车旁，有一双手从被撞毁的车体重探出，艰难地抚摸地面，似乎在确认方向。
奥古斯丁娜粗鲁地用脚抵着车门，抓住那双手，把那人拉了出来。
那双手戴着皮革手套，做工十分复古。并且，这人还戴着医师面罩，奥古斯丁娜一把扯开对方的面罩。这个行为使医师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谴责奥古斯丁娜的没礼貌。
“都怪你。”医师面罩下，是一张苍白的面孔：“这是一次急诊，现在来不及了。”
奥古斯丁娜听完这句话后，目光中有一瞬的担忧，她恐惧因自己的原因使他人送命。但很快，愤怒重新占据她的脑海，提醒她现在最应做的事。
她像拎起动物幼崽一样拎起医师的领口，对着对方的脸就是一拳。
看上去，奥古斯丁娜是强势的那一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对眼前的人，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对方随时会用无法解释的能力倒转两人的立场。
医生身份是这名吸血鬼最佳的伪装，奥古斯丁娜自然知道他在城中颇为良好的风评，她知道一些穷人需要他这样的医生——因为永生者的体质而对金钱或其他利益看淡，因为古怪的性格而愿意对普通人施加一些微不足道的善意……然而这些都无法掩盖对方的本质：对人类社会的轻蔑，以及隐藏于心底的仇恨。
“德拉加。”奥古斯丁娜念出对方的真名：“我不知道你打算将医生这一职责履行到何日，你混迹于人类社会中又有何目的……”
“奥古斯丁娜。”德拉加轻笑了一声：“我和人类和平共处的时间，比你的年龄还长。”
对方的态度让奥古斯丁娜备感屈辱，她知道对方的眼睛有着神秘的魔力，但她还是毫不畏惧地望向那瞳孔深处：“随你怎么说吧……”
“你现在也不是我的对手，比如……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
奥古斯丁娜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她疑惑对方此时又要对自己下达怎样恶毒的暗示。
“把手松开。”德拉加说完，奥古斯丁娜松开了自己的手。看着对方拍去身上的灰尘，同时也看见对方身体上的伤口缓缓复原。
她退到一旁，懊恼地用手将额前的刘海拂到脑后，然后看见手上沾上了一些鲜血，可能是头部出血了。不过现在她神志清醒，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德拉加的对手。她心中盘算着今后战胜对方的方法，站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德拉加捡起自己的面罩，看见上面的灰尘后皱了一下眉。自己的面罩被这样粗暴扔在一旁让他十分不满。他灰色的头发乱糟糟地，苍白的面孔也因不满而浮现了些许愠怒的红色。他抬起眼怨恨地瞥了一眼奥古斯丁娜，但最终只是张开嘴唇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立场原因，可能我会欣赏你。”他说：“你是少数意志强大到能抵御我几次暗示的人，不过，无所谓……”
太阳渐渐下山，他也没有遮挡阳光的必要了，也就没有再佩戴上面罩。于是奥古斯丁娜可以看清他说话时的表情。
德拉加走到她身旁，用脚踢了踢被撞毁的一根石膏立柱。然后意味深长地望向剧院的建筑骨架。他嘴上没有闲着：“你知道，不管有没有我的暗示。事实都一样：你们人类的生命短暂而虚无，无论活着的时候如何灿烂，最终也会迎来死亡。”
“虚无主义，你根本不了解人类。”奥古斯丁娜从嘴里挤出这样的评价。
“不，”德拉加否认：“我只是同情。”他这么说。
奥古斯丁娜只觉得他的说法可笑。他试图用一种诡异的逻辑贬低自己。她开始觉得对方很乏味。她经受了好几次暗示，做出了好几次自杀举动，让亲人们心惊胆战。但最痛苦的是她自己：她体会过试图自杀的绝望情绪，如果德拉加下决心一辈子这样折磨自己，那么总有一天她可能会为了终结这种痛苦体验真的做出自决的举动。
夜晚降临后，城市中会有许多娱乐活动。她兴趣广泛，有着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特有的激情和活力。必要的时候，为了排解一些青春的忧愁，酒和纸牌游戏她也会去接触。这时候她感谢这些东西，在当下的生活中，还能给自己提供这些乐趣让她转移注意力。
猎杀吸血鬼确实是她家族的使命，但奥古斯丁娜将自己的生活放在使命之前。德拉加有些话很有道理：生命确实短暂——因此应该不留遗憾。
德拉加掏出自己的怀表，看了看时间：“我的车被你撞坏了。”他有些焦躁地说：“我还有个病人在等我。”
奥古斯丁娜用目光剜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走到自己的车旁，打开车门。德拉加也很识相，不再多说什么，跟上对方。然后自觉地坐到后座上。
生活有时就是如此无奈，想做的事和该做的事总是相互冲突。奥古斯丁娜和德拉加都想杀掉对方，但现在却坐在一辆车上。
在将德拉加送到某一条偏僻的街区后，奥古斯丁娜开始做自己的事。
她漫无目的地漫步在城市之中，有行人知道她的身份，但至多也只是用余光多看了她几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目的地。不会为一位陌生人停留。
奥古斯丁娜瞧着自己灰扑扑的衣服，她喜欢干净，认为穿着脏衣服行走在路上有点不得体。她打量四周后走近一家有橱窗的小店，服装店里没什么人，她让工作人员不要跟着自己，随手挑了几件就去试衣间里试，然后在一旁卖饰品的柜台上看见一位打扮朴素的女子。
这名女性顾客就是安娜，负责介绍商品的柜员一直在怂恿她买首饰：“您看，您这么年轻，这款项链很衬您。也就几百来块钱。”柜员说得十分洒脱，就好像这几百来块是应该花的一样。
奥古斯丁娜注视着安娜，发现了对方纠结的目光。她扫了一眼项链的标价，一眼看出那材质和做工随处可见，根本不值这个价格。
“我需要思考的时间。”安娜用有些歉意的语气说：“其实我觉得项链不是必要用品……”
她其实早看出这项链不值这价格，她毕竟有过美术学徒生涯，基本的鉴赏水平是有的。也知道这个价格在首饰里不算太贵。但即使不贵，她也没法干脆地把钱花在非必要的首饰上。
“小姐。”柜员似乎对她的说法很诧异，她打量安娜毫无装饰的衬衣和宽松的裤子。发现她身上一件珠宝都没有：“这个年龄不打扮，要到什么时候才打扮呀？”
安娜严肃地看向对方，突然用冷漠地口吻说：“……我觉得不好看，我不喜欢。你就给我把那两件衬衣的价格结了吧。”
她突然强硬的态度和刺耳的话语似乎是在提醒柜员：我才是顾客，我想付钱就付钱，不想付就不付。不能因为我不买项链不打扮，或者想要推销商品说这样的话。
她表现出的心高气傲立刻让奥古斯丁娜猜测她可能从事文艺工作。在社交场所，你总能听到这样的说法：艺术家总会度过一段艰难地不为人所理解的贫穷岁月，他们在年轻时往往也会因贫穷被人看清。但他们内心骄傲，特立独行。奥古斯丁娜觉得眼前女性那恼怒的神色下坚定的高傲气势，与人们对艺术家的看法不谋而合。
而安娜此时也看向了奥古斯丁娜。
“……”
只看了奥古斯丁娜一眼，安娜就了然地将目光移向别处。此时，再多的描述都显得多余。知名的画作主题有一部分就是贵族肖像画。奥古斯丁娜此时侧着身，露出她下颌和脖颈和胸腔的线条，她的体态如此提拔，恰好适合半身像的构图。她太过于适合作为一个主题被画下，代表此城市此时代最繁华绚烂的那一面。
对方跟自己截然相反……安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对奥古斯丁娜没有恶意，甚至还有一丝庆幸：尽管传闻中她试图自杀，可她如今还活着。
如果她是一位知名的，成熟的画家，说不定她会和奥古斯丁娜搭话。但她不是，这是事实。甚至更令人绝望的是，在辞去集市的工作后，她没再找到新的工作。现在完全是用积蓄生活。很快，积蓄也会见底了。
就在这么一瞬间，她突然就愿意承认：作为普通人，将艺术当爱好可以。当事业是完全不可能。就在这么一瞬间，她突然感觉自己被自己那遥不可及的梦想所束缚，一直被梦想所折磨。
她离开服装店，有些失落地走到街道上，内心百感交集。
然而她现在并不知道，在这个夜晚，她将第一次领会到今夜的回忆会支撑她度过往后那段反复无常的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城市的波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