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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例外 ...

  •   大部分小城市,医疗体系并不成熟。加上这里提供的工作大部分是基础行业,所以人们的收入大部分也在中等偏下水平,大部分人对待疾病的看法是,能忍则不要去医院。如果忍不了了,那就是严重的病症,那去找医生可能也是于事无补。就是这一点,造就了这里人“活在当下”的态度。
      这天六点钟下班后,安娜去了一趟画材店,她拿着买的画纸和颜料,看着手上的账单,心事重重地走在种着无花果树的小道上。光亮青翠的树叶间,阳光从中泄露,照在安娜的头顶,是她面部的五官阴影更深,使脸颊迎光的部分更亮。她的整个表情也就愈发含糊,她不停地来回翻看今天买东西的账单,仔细盘算哪些钱以后可以省下。
      只要关乎钱的变动问题,就会让她很焦躁。有时候她会在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害怕钱会消失不见,爬起来在抽屉里数自己的资产。
      她就这样看见账单,发现每一笔都省不下来:买菜,买画材,一个月左右买一件衣服。哪种感觉都是必要的。她有点太在意钱了,所以没注意到前方有人。
      昨天去市场买东西的医师从诊所中走出,他还戴着面罩。迎面看见脚步焦躁的安娜,他好心开口提醒对方:“朋友,记得看路。这条路正在修,你这样心不在焉,说不定会被石头绊倒,或者掉进没井盖的施工洞里。”
      “噢……对不起。”安娜随口应答。她路过这里,经常能看见这名医师,昨天他说的那些话,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她不打算和对方多话,但对方主动搭话。
      “你会画画?”
      安娜抬起头,搬出早就准备好的措辞:“兴趣爱好,画得不好。”
      她的回答让医师沉默了,他看着对方快步从自己面前离开,往前方走去。那片是个老旧的小区,小区入口和周遭的商铺融为一体。在他的记忆里,以往这个区域也称得上热闹。但每年都会有人从这里搬走,搬去城外更繁华的地方。
      在十几年前,他经常在这里遇见到处嬉闹的小孩。他们会在无花果成熟的季节摘树上的果实。心灵手巧的孩子会在路边找根茎坚韧的狗尾巴草,用其细细的根茎编手环和戒指。然后,在太阳下山时分,长辈会在路口呼喊自家的孩子,让他们回家吃晚饭。
      “夜晚不要在外面游荡。”长辈们说:“你们会被吸血鬼抓走,吸干血死在路边。到时候你们就见不到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了。
      医师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有些讽刺。因为吸血鬼正给他们缓解风湿的疼痛,治疗失眠。他们宁愿欺骗自己,这位不知面貌的医师只是出于个人原因不愿露面,也不愿去猜测,这样行事诡谲的医师可能就是他们口中的吸血鬼。
      不过,最有谈论价值的事并不是这些。
      如果不是因为他刚刚遇见安娜,他不会产生这些感慨,也不会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回忆如此独特。他看着周边这些无花果树,树木生长,再衰败,再生长。那些喊孩子回家的父母衰老,然后□□渐渐消散,迎来死亡。那些孩子也渐渐长大。
      “我想起来了。”医师若有所思地望向自己身旁的无花果树,在过去某个和今天天气类似的一天,几个孩子在诊所门口乱窜,嬉戏打闹。那时,他身旁还有一位朋友。不过现在,他也已经归为尘土。
      那一天,几个孩子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然后一名体格强壮,鬓角苍白的妇女在诊所附近恼怒地喊:“安娜,不要再玩了!你今天的画画完了吗?作业做完了吗?”
      朝着妇人奔去的是一名留着短发的女孩,她恋恋不舍地告别同伴,走到自己的祖母身旁。她不在意对方指责自己。医师现在回忆起来了,他记得当时那个还没无花果树高的女孩满面雀跃说出的话,那时她的面孔闪耀着独属于人类的光彩。
      “你既然喜欢画画,那么你自己就要努力。”妇人蹲下身,用力拍去安娜衣服上的灰尘。她下手很重,但安娜笔直地站在那里,没有抱怨一句,继续听祖母说话。
      “我们只是普通人家,可没条件送你去艺术学校。你得用努力弥补这些差距。”
      而安娜则对祖母的话不以为然,她正沉浸在放肆想象美好未来的快乐里:“我知道……”她敷衍的回答。
      祖母其实只是拿这些话训孙女几句,其实她并不觉得安娜一定要画画。这点,她跟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安娜的母亲商量过,他们达成了共识:对于一位女性来说,最重要的是尽快掌握家务,在嫁人的时候,被男方家长询问能否承担家务时,挺直腰杆回答“能”。
      看着孙女快活地跑回家的背影,妇人嘀咕着:“我们家没有人喜欢画画,也不知道你遗传的谁。再说,画画有什么用呢?你以后要靠画画吃饭吗?”
      安娜似乎完全没听出祖母话中的用意,她甚至像炫耀一般回答:“因为我要成为艺术家。”
      自此,距离那天似乎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医师没想到自己潜意识中竟将那一天记得如此深刻。
      那个声称要成为艺术家的女孩,现在已经离开了她的童年,和许多人一样,在城中学校度过了她的学生生涯。如今,也成功进入了俗世,成为集市中一名普通的工人。她的生活轨迹如此不出人意料,就和大部分人一样。
      医师摘下一片叶子,无需将鼻腔靠近,叶片上的清香便扑进他的嗅觉中。很快,他的情绪就恢复了同以往一样的平稳……他在这个城市生活已有百年之余的时间,见过无数人诞生,也见过无数人死亡。同样,也见过无数知晓他身份的人,在自己短暂的生命中试图改变什么,把手伸向遥不可及的梦想中,只不过,大部分人都没有能够成功的能量。
      那个叫安娜的人也不例外。

      城市中大部分人的生活都可以用自洽来形容。因为这不是座富饶的城市。如果在明知不富饶的情况下还去追求富饶的生活,那么就会变得对生活充满怨气,憎恨周围的一切。这是不需要教育就能自行明白的道理。人的言行,思想应当和环境相匹配,人人都是如此,没有谁更特别。
      安娜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明白归明白,却根本不把这个道理作为自己必须履行的信条。
      她有一个不自洽的地方。那就是,所有人都为生活忙碌,回家处理完家务后通常疲惫得无法再做任何需要耗费精力的事。她则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把兴趣爱好的地位放在必须处理的琐事之上。在家里放着画板,胡乱地画着一张一张练习,没有一张是画完的,没有一张称得上是完整的作品。
      按照道理来说,人应该认清现实,在得知自己欠缺天赋的时候就应该换个方向。可她不,她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那天晚上她难得正经地思考自己的人生,她最应该做的,是听取意见,给自己物色合适的伴侣,去城中年轻人爱去的地方培养自己的交际能力。或者是努力工作,在赚钱的能力上深耕,以求未来的生活有所保障。
      但这些人们眼中的“正路”仅仅如同昙花般在她脑海里盛开了一个晚上,隔天早上她就把这些抛之脑后。继续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
      今天早晨,几名强壮的工人拖来一筐又一筐蔬菜——需要进行处理的蔬菜。有因不当的存放方式而外壳已经被闷出水,黏腻在一起的娇嫩的豌豆。有长时间放在冷库而表皮腐烂的豆荚。
      “把完好的豆子都挑出来。”负责人说:“实在烂得没法看的就剥开,看看里面的果实是不是好的。这样我们可以减少一些损耗,还能卖出去一点钱。”
      这不是一件难事,但豌豆散发着闷热的气候的味道,比人身上出的汗还难闻。所有人都嫌弃地看着两筐待处理的豌豆,脸庞上流露的是不言而喻的无奈神色。
      但即使再怎么不情愿,这都是工作内容。这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必须得做的事。安娜没找到手套,她逼着自己剥开湿淋淋的豌豆,气味往她鼻子里面窜……
      “呕……”她一阵反胃,感觉早饭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站起身,深呼吸,准备适应这个气味后再重新开工。
      同事们看她一副要呕吐的模样,说道:“实在不行,你去剥其他豆荚吧。”
      但安娜重新坐了下来,很清楚的明白,谁都不想做这件事。自己也没有特权,在大家都在做讨厌的事时自己却去做舒坦的事。这样做事不够厚道也不够圆滑。
      只是这个时候,她难免会不动声色地升腾起一种冲动和欲望:真想离开这里,不再做这种事。
      如果我成为一名画家,我可以不再做这种事吗?如果我离开这座城市,我可以不再做这种事吗?
      她不止一次产生过类似的想法。尽管她以为别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但正常人的行为举止,总是和思想相互协调。集市中老道的负责人又怎么会猜不到她这种年轻人的想法——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和盲目的乐观,认为集市上这些琐事其实配不上自己。
      安娜那种工作时略显轻浮的态度有目共睹,让人认为:她其实没有这份工作也可以。那么自然而然,其他人不会同她太过亲近。
      终于有一天,这种难捱的工作氛围爆发出了一个危险的结果。
      负责人找安娜谈话,谈话内容出乎她的预料。
      “你工作十分努力,又年轻。”负责人是位中年男性,目光沉稳而精明:“而且……工作时间也很长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说,你愿意担任集市的管理助理吗?这样你的薪水也能更高一些。”
      周围摊位上的人们正在叫卖。对方的提议让安娜颇感意外。她首先是觉得不合适。然后脑海中回忆起她所知的管理者的工作,觉得那真是十分繁忙。
      “因为你看,普通的杂工谁都可以做。集市里这样的人员已经够多了。”管理者接着说:“反倒是我们这里,想要开辟一片新的商品区,到时候会很缺人。”
      安娜知道,最近集市计划开辟新的市场。
      然而她现在只顾着自己的事。
      她很明白,这是一个机会。然而,她脑海中闪烁的却是和生意和赚钱毫不相关的笔和画纸: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一名还在成长中的美术学徒。即使离开了工坊画室,也得在绘画这方面深造。而不是……在其他方面。
      “我不合适。”她下意识出口:“我没有接触过这方面。”她对管理者说。
      对方则不解地看着她:“……你确定?”
      “恩。”
      管理者点了点头,不再和安娜讨论这个话题,开始在脑中物色其他合适的人选。他让安娜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安娜观察着对方的表情,觉得就这样离开有些不妥,却也说不出什么客套的话。这让她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太不顾前途了?我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毕竟,这确实可以说是晋升的机会,但她因为顾虑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放跑了。现在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挽回的余地。
      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或是追问,她还是控制好了情绪,往自己工作的位置走去。
      本来这也只是一个寻常不过的插曲,这种情况在工作中并不少见。安娜还是照常工作,迷茫而忙碌地生活着。
      但某天,她和同事们一起做事。事情很快就做完了,人们开开心心地把工作轻松的原因归因为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结果。确实,安娜应该高兴,她默契地和同事们相视一笑,然后勤劳地将集市的货物搬到应处的位置。她朝管理者所处的摊位上看了一眼,对方正在帮肉摊挑拣猪肉。
      就目前的状况看,也许当初接受对方的提议才是正确的选择。因为对方说得一点没错。
      一个集市里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杂工,长此以往下去,很可能自己会无事可做。这里不会再有她的位置。
      将来姑且不问,她现在要怎么办?
      交出辞呈的那一天,阳光明媚。她无法持之以恒,将心老实安放在这里。
      “她还太年轻,不知道平凡安稳的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她还是独身一人吧?应该也仰仗不了父母什么……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周围人这样评价她的选择,安娜自己也是类似的看法。对未来的不安攥紧了她的胸膛,于是在正式离开这份工作的这天,明明满天晴朗,安娜却觉得身处于看不见前路的迷雾笼罩的夜晚。
      并且这将是一个持续数年的充满绝望的长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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