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如钩》郗白露

3、月与人依旧

　　回忆如潮。禇飞昭沉静地看着眼前强自镇定的小姑娘，心下莫名与床前那个慌慌张张道歉的旧影重合起来，忍不住笑一声，再次抬起手揉了揉姑娘发顶。
　　“好了。早歇着吧，明儿还有早朝。”
　　来时星疏月朗，走时月朗星疏。
　　“飞、禇飞昭！”林珞瑜也跟着他出了房门，动作不大自然地将一缕垂发别到耳后，“喝了茶就想走啊。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啊。”禇飞昭从善如流地点点头，略低一低头，神色认真到有些严肃地注视着林珞瑜。
　　“必须是光头吗？有头发的考不考虑？”
　　“禇飞昭。”林珞瑜同样诚恳地回望着他，“没话说可以闭嘴。”
　　禇飞昭得逞似的笑起来。
　　“我不介意。”他忽然说。
　　林珞瑜懵了一懵，而身边那一袭暗色却已经融进了夜色里，再也寻不分明。
　　她撒了谎。承乾十七年的花墙下，那样匆促却歉疚的一眼，是意外，却并非完全出于偶然。
　　康景之乱时，北狄连破燕、雍二州，囤兵国都盛州，冀州兵燹，豫州累卵。皇族一再南迁之时，天子曾作为默默无闻的六皇子流落民间，仰赖忠心的臣属和世家支持方才登临大宝，光复旧都，拒北狄于雍州。军中亦有光复燕州之言论，只圣上悯恤民苦不愿再起干戈。恰逢边关双壁之一英武将军虞玄初战败，后又因查出通敌之证问斩，军中主战之声止歇，平康公主和亲焉支，宁国与北狄签下修好盟约，双方以雍州为界互不相侵。
　　出头的鸟成了儆猴的鸡，提示已经足够清晰。于是剩下的闻弦歌知雅意，主动送来了足够的诚意和筹码。
　　威武将军褚峥嵘的独子禇飞昭，入京成为了五皇子的伴读。小鹰一样桀骜的少年，沉默着栖在了专为他打造的鹰架上。
　　她知道禇飞昭不喜欢这个身份。但桀骜的少年需要一个足够平坦的台阶，来向帝王示弱，来向储君示好，来顺理成章地融入盛州的世家圈子，保住威武将军府的未来。
　　于是她小小地设了一个局，有技巧地泼了他一盆脏水。在帝王面前立住了顽劣愚鲁的印象，便是降低了帝王对威武将军府的警惕；卖五皇子一个人情，这位储君便会记挂着伴读以身相护的好意；而对林家，既然林落雪选择了太子，将手握一半军权的威武将军拉入太子阵营更是多了一重保障；站在自己的角度，她也有着想要帮他一把的理由。
　　自认电光石火间算无遗策的小姑娘放心大胆地交出了她的答卷，却低估了老将军的雷厉风行。马鞭接触皮肉的声音连她在旁边听来都觉牙酸，禇飞昭却只是低着头跪在原地，在老将军呵斥的间隙低低补一句“儿知错”。
　　而在看到少年虚弱苍白地躺在床上时，这种排山倒海的愧疚几乎干扰了她的理智，稀里糊涂地应下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补课任务。而为了维持人设又或早就肖想许久，伤好后的禇飞昭开始见天地逃课，带着一堆狐朋狗友整日在骑射校场鸡飞狗跳，月底了混不过去便臊眉搭眼来找自己考前突击。林珞瑜无数次因为这块朽木咬碎了牙，靠着往日的情分到底也挺了过来。
　　这份不大不小的愧疚绵延了许多年，而今终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在千古如一月色的见证下，她的少年微低着头，用惯常的带笑语气轻快地告诉她。
　　你的台阶给得真差劲。但我不介意。
　　“方丈。”林珞瑜弯腰抱起不知何时凑到脚边的小黑猫，边挠猫下巴边往屋里走，“他人还怪好嘞。”
　　方丈“喵嗷”了一声，林珞瑜才发现长姐房中也点着灯。
　　“阿姐？”林珞瑜敲了敲木门，耳畔正巧听到一句极温柔小意的细声细气尾音。
　　“谁家宝贝这么乖乖呀~哎呀是我们洲洲呀~宝贝你是小猫仙人送来的最最可爱的毛茸茸的礼——”
　　林落雪前来应门的时候，身后是满嘴肉渣奶渍的瀛洲，和慌慌张张试图把羊乳肉羹藏进五斗柜里的女婢。
　　“珞、珞瑜你来啦、啊方丈也在啊、哈哈真巧……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只是方丈想来加入你们。
　　林珞瑜有些无奈地拉了拉气得呲牙的方丈，亲自从柜里把小半碗肉羹端出来摆在方丈面前，呼噜了一把小黑猫的脑袋。
　　“吃你的吧。”
　　三只小狸里大姑娘最中意瀛洲，自掏腰包给孩子开小灶也是常有的事，只这次不巧，恰好翻在了方丈的醋坛子上。
　　只是可叹那温柔端方的美人长姐，从小到大待人接物可是出了名的亲和有度，只怕连方起云都没那福分听她用如此软绵绵甜兮兮的语气说些什么吧？
　　“给方丈开门时见你房内还亮着，好奇之下过来看看，这不就把瀛洲的肉羹给抢去了。”
　　瀛洲跟大姑娘一般是绵软性子，被抢了夜宵不敢怒也不敢言，绒团也似乖乖坐在林落雪脚边，毛茸茸长尾卷到身前覆住两只前爪，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抬了抬尾尖算作回应，偷偷摸摸舔了舔胡须和嘴巴。
　　“哎呦这给孩子可怜的……方丈你差不多行了啊。”
　　左相府从不至于短猫吃用。方丈争的是醋，不是一口夜宵，目的达到便也不再闹腾，很是纡尊降贵地从小盏前走开，瀛洲立马蹦蹦跳跳跑过去继续吃得吧唧香甜，尾巴尖尖在身后一直翘着，看来尾巴评委对今晚的夜宵打出了高分。
　　“怎么不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要跟小褚将军话衷肠么？”林落雪看着两只小狸吃饱后打打闹闹，语气带笑地调侃妹妹。
　　“有什么好话的。”林珞瑜颇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我又没收人家的订亲玉簪子。好家伙那鎏金錾银的，光是南珠就缀了一十八颗……阿姐你也真敢戴，我连看一眼都嫌坠得慌。”
　　“什么敢戴不敢戴的，那是礼数。”林落雪点了点妹妹脑门，薄嗔了一句，“我呀，只盼来日你同褚小将军订亲的时候安稳些，莫要把人家的簪子摔坏了去。”
　　“摔了就摔了嘛。”林珞瑜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连坐姿都一下子挺直了许多，“阿姐你要是有一天不喜欢方五哥了，咱们就来个摔簪为号，直接去父留子，我跟飞昭保你混个太后当当怎么样？”
　　“呸！没个正形。”林落雪笑着啐了妹妹一句，就听见这丫头满脸憧憬地补充道，“同理，要是飞昭实在讨人厌了，你就让方五哥把他发卖到岭南，给咱们种荔枝去怎么样？”
　　“……珞瑜，你不订亲是对的。”
　　林落雪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觉得……小褚将军，是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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