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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捉奸(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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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漏过窗前,霜华满地。
叶明珠抱膝坐在床上,猫儿似的眼眸半睁着,屏息凝神,侧耳细听,等着某人的到来。
已是八月的夏天,蝉声杂鸟声,声声不息,气候燥热得让人心烦,不到十岁的女孩只穿了月白色的里衣,露出来的一截皓腕几乎和月光融为一体。
哒哒哒……
声音很轻,落在耳朵里很响,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高兴和前世发生的事情一样,而她有拨乱反正的机会。
脚步声停了,她躺下来,躺在里侧,等着人推门进来。
若是没错,来的人是秋晚兮。
秋晚兮——她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唇角不自觉流露两分冷笑。
这个来陆府投奔的表妹——她姐夫的表妹,父亲放浪形骸死于马上风,母亲磋于后宅香消玉殒。
十几岁的女孩不知道是受到了姑母的指使——指使她去离间表哥表嫂之间的感情——当然也有可能她是自愿的。
枯萎的青春里忽然流露出一抹亮色,她飞蛾扑火般丢下礼义廉耻,设局醉酒闯入表哥的房间,然后衣衫不整被人看见,如愿做了妾。
值得吗?
她值不值得,叶明珠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被伤了心的阿姐——她那么骄傲的阿姐,以为好心收留了个孤苦无依的亲戚,哪知道是引狼入室,为虎作伥,最后被赶出去做了下堂妻。
伴着“吱呀”一声,外面的风灌进来,空气中氤氲着隐隐约约的酒气,少女的步子很慢,又有些乱,黑夜里有一声浅而淡的叹气,又夹着一点儿笑。
微凉的手指,陌生的触感,叶明珠能感觉到那人的僵硬——她发现了?
不能再等了。
她一个激灵翻起身来,黑暗里对上秋晚兮怔然的目光,她勾了笑,高声尖叫。
“啊!”
秋晚兮反应过来要去捂她的嘴——可是已经迟了。
这是接头的信号,秋晚兮进去后发出尖叫,陆老夫人就会领着准备好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上一世就是这样的。
果然,外头亮起火光来,照在纸糊的窗上,一个又一个的黑影,老妇的声音又尖又厉,明明还没推门呢——
“晚兮,你怎么在子孝的房里!”
原本虚掩的门被人用力打开,人群和火光一齐涌了进来,为首的老妇人花白头发,蜡黄脸色,又带了若有若无的笑容,让人想到腐烂发臭的橘子,上面霉斑无数。
陆老夫人还没有看清楚屋内的情况,便以为秋晚兮得手了,正在兴头上,心里放了烟花庆祝——不下蛋的母鸡,妒妇!你再怎么不容人,这回也得认了晚兮进门!
等她把灯笼一提,光团打在秋晚兮苍白的脸上,一移,旁边是瀑布似的长发,长发的主人拥有一张粉雕玉琢的脸,猫眼圆睁,柳眉倒竖,已经撇着嘴指责起来了:“她是谁?为什么来我这里?”
陆老夫人的笑僵死在脸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明明是她儿子儿媳的房间,她好不容易支开了儿媳的!怎么会这样?
“叶三姑娘不是跟儿媳妇一起睡吗?”陆老夫人的腮帮子垂下来,满眼不可置信。
叶明珠的腮帮子鼓鼓的,掐着腰大声说:“阿姐?阿姐肯定和姐夫一起睡啊!那我当然就来睡这里了——她是谁啊?凭什么无缘无故大晚上闯进来啊?”
被摆了一道,秋晚兮立即意识到这一点,没想到这叶明蔻竟然拿妹妹做筏子,还以为她真的不懂这些呢!
趁现在还没有惊动表哥表嫂他们,赶紧把这女孩安抚好,就当无事发生了。
她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可惜,叶明珠不想。
她在心里默念着时间,刚好,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这是发生了什么?连母亲都惊动了。”
叶明珠抬头看去,正是叶明蔻带着丈夫在此时赶到,她扬着一张姝色桃花面,神色倨傲,挺直了脊背立在那里,像杆宁折不弯的红缨枪,挥动猎猎霜风。
“阿姐——”叶明珠努力挤出两滴眼泪,扑进姐姐怀里,开始添油加醋:“陆家怎么这样啊,晚上睡觉都没个人在门边守着!随意让别人进来,今天进来的是个清秀的小娘子,最多不过轻薄我几下,要进来的是个歹徒怎么办?”
秋晚兮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叶明蔻的眼风扫来,等着她解释。
比起叶明珠挤眼泪的艰难,她倒是轻车熟路车,本就是个乌发白肤的美人,檀唇轻咬,泪眼朦胧,举手投足都带了哀婉,声音低切:“晚兮……晚兮吃多了酒,不知怎的走错房间了……还请三小姐原谅晚兮。”
她这样说着,一滴泪正好淌下来,顺着尖尖的下巴滑落,任谁见了——哪怕是天大的错误,都会忍不住原谅她——何况只是走错房间呢?
叶明珠偷偷去看她那位姐夫,如玉君子果然面上带了不忍,她心头又添两分气——很好,她真是发疯发得不够狠。
“骗人!”她转过身来,抬手指向扮柔弱的秋晚兮,大声质疑道:“你一个人走错,那你身边的丫鬟呢?你喝了酒,就没一个人护送你回来?太过分了,居然还撒谎,阿姐——”
她又转过头来,拉姐姐的手:“你们府里怎么有这种人!赶出去算了,谁知道她进屋来是不是偷东西——”
“我没有!”秋晚兮连忙道,那几个字触到了她的痛处,赶出去,赶出去她还能去哪里?
叶明珠不依不饶,又把矛头对准陆家上下:“还有,你身边没人跟着,为什么我门口也没人看着?是不是你使银子把她们支开了!”
“怎么可能。”陆老夫人连忙跳出来解释,“三姑娘误会了,这群丫头片子,一个个懒骨头,谁知道跑哪躲懒去了呢?是吧,儿媳妇?”
她细长的眼睛求助似地望过来,等着叶明蔻给台阶下,叶明蔻却不看她,垂眸轻笑:“是与不是,儿媳暂且不知,将人找来就是了。”说罢,派自己的大丫鬟秋华出去将人抓来。
几个丫鬟带进来,都低眉顺眼的,双手不安地交叠在身前。
叶明蔻抬一抬眼皮子,问:“都做什么去了?”
丫鬟们面面相觑,为首的大丫鬟诗歆收到陆老夫人的眼色,硬着头皮站出来请罪:“奴婢……奴婢几个见三姑娘年纪小不知事,便出去聚一起摸骨牌了,谁知道……表小姐会走错房间呢。”
“是吗?”叶明蔻摸了摸妹妹的发顶,忽的问道:“娇娇,如果府里的下人这样玩忽职守,还聚众摸牌,是什么惩罚?”
由叶明珠说出来是最好的,她是孩子,说重了也无妨,童言无忌,更何况是她受了惊。
于是猫眼半弯,她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按家里的规矩,打二十大板拖出去,找人牙子来发卖了。”
“明蔻——”陆老夫人吃了一惊,这惩罚不可谓不重,真按叶明珠说的卖了这些人,以后谁还肯替她尽心效力?这女孩当真可恨!
叶明蔻扭了头,看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丈夫,平声问他:“夫君觉得如何呢?”
陆子孝不蠢,看得懂如今的局面,目光从丫鬟、表妹、母亲的脸上依次扫过,下面有一道视线格外强烈,他看下去发现是叶明珠,她几乎是瞪着他的,他不由得怔忪。
这个妻妹……何时对他有这么强烈的敌意了?
是童言无忌?叶明珠是永乐王最宠爱的女儿,今年夏天为何无端端的搬过来住?
他沉吟了一会儿,对着妻子笑道:“几个丫鬟罢了,既犯了错自然有惩罚,你是府中主母,此事当然听你的,还劳烦蔻儿你,再挑几个伶俐些的过来做事。”
主君发了话,丫鬟们的脸色惨白起来,诗歆“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奴婢们错了,真的错了,求老爷夫人再给奴婢们一次机会吧……”
“孝儿……”陆老夫人还欲说些什么,叶明珠趁机又挑起另一个事端:“那表小姐的丫鬟去哪了?”
——还没完呐,秋晚兮。
“是啊,表妹的丫鬟呢?”叶明蔻又看向那个柔弱的身影,秋晚兮脸色变了变,咬唇怯声道:“晚兮……晚兮给她们放假了。”
叶明蔻眯起眼睛,微笑道:“表妹身边的丫鬟果然是不够呢,才至于今天发生了这种事情,不如再给你添几个吧?”
这是要往她身边安插眼线——秋晚兮不敢讨价还价,再纠缠下去没完没了,便咬牙应下,屈身一礼:“多谢表嫂……”
“好了。”陆老夫人高声道,“便这样吧,都有罚了,晚兮身子不好,吃了酒又站这么久,我先带她回房了。”
叶明蔻笑了笑:“不敢劳烦母亲,司遥,双月,还不去送送表小姐。”
待陆老夫人和秋晚兮走后,叶明蔻摸着妹妹的发顶,看向丈夫的眼底压了一抹厌恶,她轻声道:“今天娇娇受了惊,她便和我一起睡吧。”
“明蔻……”陆子孝抿了抿唇,知她是生气了,如今天色晚了,人又在气头上,不好多说,他便笑着应下:“好,你们姐妹聚聚,我去书房。”
人群散去,屋里冷清下来,只剩下叶明珠拉着叶明蔻,丫鬟秋华上前来:“夫人,咱们走罢。”
叶明蔻神色晦暗不明,淡淡道:“嗯。”
回了屋里,叶明珠就往她身上蹭,神情激动:“阿姐!你看,是不是?我就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身子不好还故意去喝酒?还偏偏挑你和姐夫分开睡这一晚!”
“装什么弱柳扶风!我都听见她笑了!”
“阿姐,你那个婆婆也太过分了,哪有硬往姐夫身边塞人的道理。要不是爹爹这些年一直接济姐夫,姐夫能考上进士吗?能做到官吗?!她却这样待阿姐!”
叶明蔻赏了她一个爆栗,让她安静些。
“好了,安静些吧鬼灵精。”
叶明珠捂着脑门扁嘴:“我是为阿姐抱不平,阿姐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看着心疼。”
“行了行了,我用不着你心疼。我这日子也没差到哪去,婆婆是不好,但起码夫君还是拎得清的,你阿姐我是跟夫君过,又不是跟婆婆过。”
叶明珠心下叹息,阿姐啊,姐夫才是拎不清的那个,姐夫若是拎得清,秋晚兮就不会在府里待这么久,姐夫若是拎得清,刚才不用你发话,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她想起上一世,阿姐忍辱和离回家,最后难产血崩而亡,眼睛都闭不上。
她那么骄傲的阿姐,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阿姐,满心满眼以为自己嫁给了意中人的阿姐,怎么会想到最后是这么悲惨的结局?
“总之,那个秋晚兮阿姐你还是得快点把她嫁出去才行,越快越好。”
见叶明蔻不答她,抱着她又一叠声说:“阿姐,你听见没?”
叶明蔻有些不耐烦:“知道了,这些道理还用你教我。”
说完,她神色却有些许落寞:“只是,嫁了一个秋晚兮,难道就不会张晚兮,董晚兮?”
叶明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答。
“管他呢!来一个挡一个,先摆平这个再说。”
叶明蔻被她张牙舞爪的样子逗笑了,拧她的腮帮子:“你这娇蛮的样子跟谁学的,真是没辜负娘给你取的小名啊——娇娇。”
“什么啊,娘给我取的名字明明都是爱我如珠如宝的意思,我是千娇万宠的娇,娇生惯养的娇!”
“还说不横呢,歪理一箩筐。”
“听说你这段时间做噩梦,明日陪我去寺求几个香囊怎样?”
“求子的寺……还有这东西?”
叶明蔻轻笑一声:“这些寺为了银子,什么营生没有。”
“你都做了些什么噩梦?娘写信来的时候,说你还高烧了三天,听起来吓人得很。”
叶明珠抱着她,抵足而眠,笑着说:“都说是噩梦了,当然吓人得很。”
“至于内容嘛……脑子都快烧坏了,哪里还记得。”
梦里,祖母中毒而死,阿兄病入膏肓。
梦里,阿爹堕马身亡,阿娘郁郁而终。
梦里,永乐王府被抄家的那个冬天好冷,我跪在院子里,听见阎王罗刹在念圣旨,耳边全是男男女女的哭闹声。
梦里,我在流放的途中染上了瘟疫,最后疲病交加而死。
我怎么会忘呢?
这样的梦,我绝对绝对,不要让它再发生了。
它只是一个梦。
只能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