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囡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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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囡囡啊……慢些跑……小心摔倒啦……”
苍老的嗓音飘过老人脸上的沟壑，藏在这深巷小院里，这户人家不知怎的只有这高龄鹤发婆婆，和个尚未成熟的姑娘。
“阿嬷，阿爸阿妈为什么不回家？”小姑娘跑到老人身前，那老人躺在竹编躺椅上，小姑娘便把头埋在阿嬷腿上，小声嘀咕着，“阿爸和阿妈是不是不喜欢阿玥。”
“怎么会呢……他们啊，最喜欢阿玥了，哪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婆婆声音里的沧桑使她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气音，这话飘到孩子耳朵里，竟出了哄睡的效果。
“阿嬷，我想听故事。”
“好啊……阿嬷跟囡囡讲……讲阿嬷跟你一样大的时候的故事。”
“好哇好哇！”
“我小时候，我爹给我订了娃娃亲，好像是从两岁时订下的吧……那时候的人还没有现在这么随和……那会儿生女孩儿，要被别人笑话的……。”
小姑娘趴在婆婆腿边静静地听。
“订的亲家，就是你阿爷，但是你阿爷走得却比我早……”
老人的讲述如绵绵春雨，潺潺溪流。
“第一次见到你阿爷的时候我好像十岁，你阿爷十五岁，我记得……那时候你阿爷长得很俊，但你阿嬷就不好看了，又矮又胖……我就害怕你阿爷不要我，嫁过去之后，一直认认真真地干活。阿嬷的姊妹也都是订了娃娃亲，我们越长越大，那些个男人也越来越不喜欢，我的姊姊在二十二岁被休了，后来饿死了……那些个妹妹的丈夫也另寻了人，一个一个都走了……”
婆婆说着，老泪已在皱巴的眼眶里打滚。
“现在啊，活着的就剩我了，也就你阿爷不嫌弃我，虽然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打我。”
婆婆抬起她早已枯朽的手抹了抹泪花：“但是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个伴儿，不至于太无趣……”
“阿嬷不哭，还有我陪着阿嬷呢。”
大门咔嗒两声，一个女子推门进来，一言不发。
“阿妈！”小姑娘从婆婆的腿上蹿起来，举着小手奔向那个女人，直到直直撞在她腿上，那女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阿妈……”小姑娘似乎有些委屈。
“苏玥。”头顶传来母亲疲惫而淡漠的声音，“我说了很多遍，我很累了，不要来烦我好吗。”
“对不起……”苏玥或许是被这话刺痛了，大眼睛一下充斥着泪水，身后的婆婆看不下去，开口说了两句：“杨箐，阿玥只是想你了。”
“我还没死，有必要么？她上学堂不要钱吗？我出去卖刺绣不累吗？我和您儿子成天不着家不就是为了她么？”杨箐难掩激动，“再说了，您在家里也不知道看着点她。”
婆婆没再说话，只是吃力地从躺椅上起来，牵着苏玥一点一点走回里屋。
“阿嬷为什么回屋子了？”
“要下雨了。”
婆婆摸着苏玥的头，轻轻合上了门。
杨箐回了自己的卧房，不远处的屋顶站着两个半透明的人影在注视着这一幕。
“师父，他们这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大的矛盾啊。”
许尘春沉默了片刻才回话。
“这种不好办。”
“为何？”
“一个人最隐晦的情绪藏在深渊之下，其他人不可能知道这是什么情绪，但总有一天他会如恶鬼降临般爆发，而这种情况在一个家庭里却很常见。”
谢楹生并没有过所谓“家”的概念，所以没说话。
“有些家其实早就千疮百孔了，仅仅靠最后一点情感黏合，一点就着。”
正说着，天边乌云滚滚，黑压压一片直朝着这小院压过来。
“真的要下雨了啊。”谢楹生转身看向那乌云，随即小院门再次响动，这次进来的是个男人，那男人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停了两秒走进了先前杨箐进去的屋子。
“我们要进去吗……？”天空的颜色愈发暗沉了，谢楹生低头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问。
“再等等。”
……
“等什么？”谢楹生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等着。”
……
“什……”
“你是打算把所有人都饿死吗！”
谢楹生还没说完话，其中一间屋子就传来男人的吼声，随即是女人尖利地嘶吼：“我也才刚回家？！我是神仙吗？”
谢楹生沉默了，许尘春也没什么反应，二人静静听着。
“你的职责难道不是做饭吗！照顾家人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这里是皇城，你少拿偏远地区的陋习压我，你看看皇城哪一家不是男女共同劳作的？还以为自己是地主爷呢？我要是不出去，你看你女儿有学上吗？你怎么不让你妈做饭啊？在家里天天坐着也不知道帮着看孩子，也不知道做饭的多一张口很难的知不知道？”
“噼啪——”一声炸雷，随即淅淅沥沥地下起雨。
那男人沉默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尘春从屋顶上跳下去，直奔着苏玥和婆婆的房间而去：“跟过来。”
二人推开了那扇门，屋子里白发苍苍的婆婆看着莫名自己打开的门，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注视着门口。
“师父……她能看到我们吗？”
“不能。”
婆婆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竟和不存在的许尘春对视着，谢楹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
“哎……这风啊。”盯了片刻，婆婆缓慢地起身去，关上了门。
苏玥蜷缩在婆婆的被窝里，似乎很失落。
“囡囡不怕，阿嬷在呢。”
婆婆又一点一点回到床上，抱住了缩成一团的孩子。
“真不明白你把你妈接过来干什么，让她老老实实待在山上不行吗？”
“那你送苏玥去上学干什么？老老实实等着长大嫁人不好吗？”
婆婆和苏玥听着隔壁的争吵声，伴随着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时不时一声雷，苏玥就会吓得往婆婆怀里蜷缩。
婆婆依旧是和蔼的神情，用被子把苏玥裹得严实，轻轻拍打着孩子的后背摇晃，嘴里喃喃着遥远的乡谣。
“噼啪！”
这声雷是真大，把站在门口的谢楹生都吓得缩了一下，许尘春便揽过谢楹生肩膀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苏玥也哆嗦了一下，婆婆只能把苏玥抱得更紧。
隔壁断断续续的争吵还在继续，窗外猛烈的风雨也未停。
“囡囡不怕……睡一觉等雨停，阿嬷带你去看云朵……”
墙那头夫妇的争吵似乎已经确定要把矛头指向孩子和老人了，伤人的话语不断飘出，婆婆就这样哄着、摇着、唱着……
阿玥睡着了。
婆婆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褶皱的眼眶湿润，她很轻地吻了吻孙女的额头。
“囡囡啊……阿嬷马上就要走咯……”
孩子没醒。
“阿嬷走了，你爹娘就不会再吵架啦……到时候你爹娘也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去干活，阿娘就可以陪囡囡了。”
苍老的声音很小，或许是害怕吵着人。
“不要跟阿爹阿娘生气，他们也不容易。以后记得秋天要穿鞋，不然会着凉。囡囡也不能再挑食咯，要不然有人欺负囡囡，阿嬷也不在……”
说着说着，老泪顺着岁月沟壑淌下。
“其实你爹也后悔把我接过来，也不要记恨你娘，她是个苦命姑娘……”
婆婆叹了口气：“哎，老啦，不中用啦……没人想被老人拖后腿，我这一辈子，也没干成什么大事，你们现在好啦，女娃也能上学，我的囡囡会长大，会走很远，会长成漂漂亮亮的大姑娘……”
说着，婆婆又小下声音。
“还是慢些走吧，走太快了不好，等囡囡长大了，会不会忘了阿嬷。阿嬷多希望你能多回头看看，别忘了阿嬷……”
婆婆抬头，疲惫的眼神注视着墙，好像注视着不存在的许尘春和谢楹生，又好像注视着隔壁吵架的孩子。
谢楹生看得心堵，紧紧攥着许尘春的衣服，看向那婆婆，恍惚间竟觉得她那慈悲的眼神是在看着自己。
“师父……她真的看不到我们吗……”谢楹生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不可能看得到，这是女孩儿昨日的记忆。”
……
一阵电闪雷鸣后，许尘春和谢楹生回到了女孩儿的心底。
“跟女孩的父母有关，等会我去抓人，我去探那男人，你去探女孩母亲。”
“好。”
人还在结界里，并不难抓，只是这次自己实操还没有师父在旁边，谢楹生着实有些紧张，不过他功夫基础还算好，并没有太难看便制服了女孩的母亲。
许尘春去那男人的心底了，现在谢楹生要开始问话，许尘春在走之前跟他说，要问这个母亲的好猜，跟他说了几个问题让谢楹生记着。
“第一个问题，你是否爱你的孩子？”
“是。”
“是否爱你的丈夫？”
“是。”
“是否在意婆婆？”
那女人犹豫了：“不是。”随即又改口，“是。”
那就是有时会在意有时不在意吧。
“是否又亲人离世。”
“爹娘皆离世。”
谢楹生皱了皱眉，思考着。
“你是力不从心吗？”
“是。”
问这些应该就可以了吧。
谢楹生想着，大概有了个故事的雏形，又随便问了几个，B便拿着面具去触碰她的额头。
一阵眩晕，半透明的谢楹生听到了幼童的嬉笑声。
这时候的杨箐看着还很年轻，怀里的孩子也只有几岁大，可能是刚刚学会说话，在杨箐怀里咂着嘴叫阿娘，杨箐的脸上也洋溢着温柔的笑，伸手逗着女儿玩闹。
窗边落了一大一小两只雀儿，吸引了小女儿的注意，小孩儿爬到窗边睁着大眼睛。
“阿娘，你快…快看！”
杨箐跟着看过去，摸着孩子的头：“是小鸟和小鸟的阿娘。”
“小鸟的阿娘？唔…那果果，果果也有阿娘吗？”孩子指着桌子上摆的水果。
“果果也有阿娘呀，世界上所有的小动物都有阿娘，果果也有…有阿娘……”
女声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看着怀里可爱的女儿，一时有些茫然：“小鸟有阿娘，果果有阿娘，阿玥也有阿娘……”
怀里的女儿朝着床边爬去想拿果果。
“我的阿娘呢。”
她有些无助。
“我的阿娘在哪儿。”
她正值花季时离开了母亲嫁了人，跟着丈夫来到皇城，有了自己的女儿，她曾还为离开了母亲而开心，过了几年才意识到，自己把自己的阿娘丢了。
她曾想过回一趟家把阿娘接到皇城来住，但那时她和自己的夫君并没有很多积蓄，孩子也刚出生，随便添丁会给自己和丈夫带来压力，便想着再过两年。
她给阿娘写了封信，寄出去到回来就要将近半年，半年后她收到回信，却不再是熟悉的笔迹。
邻家的哥哥回信说，阿娘已经离开很久了。
她那时说实话并没有很悲痛，生活依旧。
到现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把阿娘弄丢了。
出嫁前，阿娘说：“要记得回来看看阿娘。”
她当时只是调皮地开玩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阿娘也只是笑着骂她死丫头。
阿爹走得早，她把阿娘一个人扔在山里。
自己走了，不曾回首。
阿娘走了，一人白头。
待到自己做了母亲，这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任自己撒娇开玩笑了，没有归路了。
也没有阿娘了。
她只能坚强。
她年轻的丈夫有天兴高采烈地回来，说自己在皇城谋得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可以养家，可以给阿玥上学。她很高兴自己的女儿可以上学，在皇城没有男女之轻重，没有很多局限女性的陋习，前途好像一片光明。
只不过后来，丈夫有些喜怒无常，他问她可否把他的母亲接过来住，她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婆婆待她很好，只是她心里有时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被自己遗弃，到离世都没敢给女儿拖后腿写封信的母亲。
这让她有意无意地想疏远婆婆。
到后来，阿玥可以上学了，夫妻俩才发现光靠丈夫那些工钱根本不够一家人糊口，她便也出去工作，她一姑娘在外面卖刺绣很累，有时候还会碰上些男男女女嘲讽，有瓦子姑娘笑她，有达官贵人笑她，甚至有小孩笑她，她权当听不见，她知道丈夫干活也不容易，所以她从来没有跟丈夫说过自己的委屈。
偶尔，她情绪不好了会带刺地说一下婆婆，婆婆没什么意见，丈夫也没说话，但是却被苏玥给听着了。
这小姑娘后来跟婆婆多，跟婆婆亲，她说了婆婆几句就不跟自己好了，还老是捉弄自己，这让她很愤怒，骂了几次孩子更不爱理自己了。
她或许真的错了，可她没办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不喜欢自己。
丈夫的情绪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渐渐变成了修罗场。
她不能回头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囡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