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燕归》风息之地

7、第 7 章

　　良久的沉默后，周峰一边将长刀递回给了身后的人，一边不无懊悔的说道，“我不该问这么多的。”
　　我该直接杀掉你的。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本可以什么都不问，一刀斩下这个女孩的头颅，大家分走金银，各自快活。
　　可他留给了女孩说话的时间，让她彰显了自己的身份，她将所有人逼上了绝路。
　　没可能悄无声息地杀掉她，人心并不相齐，消息绝对会流露出去。晟明帝死了，但皇室的威严依然压服这片大陆，燕王、长沙王，宗室的王爷们会让任何胆敢冒犯皇室的人后悔。
　　自从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他这支商队的所有人，都面临着一个选择：将她擒回京都投奔凉国公，或是护送她去荆南。
　　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当没这回事也是不可能了，两方的人都会将他们生生撕碎，他侧身回顾，“你们的意思呢？”
　　他身后的年轻人们目光灼灼，想必他们的眼前已经浮现出那万户食邑。
　　拜将封侯，会是多少男儿的志向？
　　当诱惑足够的时候，你就不会在乎它是否缥缈。就像当年的他一般，天真。
　　周峰回刀入鞘，安静站在丛林阴影中，看着他手下那一个个昂然站立的年轻汉子将腰刀刺进脚边的泥土，敲击着胸膛表态：
　　“我老许想搏一搏这泼天的富贵。”
　　“我去。”
　　“干就完了，人死鸟朝天。”
　　“当为万户侯。”
　　……
　　他身后的二十二个人都做出了选择，他们想去荆南，搏一搏那虚无缥缈的万户食邑。
　　也不知明年今日，这二十二人还能残余几何？
　　感受到身后众人目光的聚集，他没有继续犹豫，向前单膝跪地，以示忠诚，郑重说道：“周峰压上二十三条性命，博一个前程。”

　　太初元年，正月，初五，雪。
　　晨光熹微，连绵十数日的翩跹大雪短暂停歇，丛林里传来叽喳的鸟叫，带来勃勃的生机。
　　顾明月坐在一个宽大的车厢里，昂贵的绢帛成匹铺在她的身下，感觉不到车厢底坚硬的木条。
　　这支商队本是没有载人的车厢的，那个叫周峰的男人腾出了架载货的马车，也难怪，眼下的她成为最珍贵的货品。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腿，昨夜伤到的右脚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商队里没有女人，她便自己动手，拿着布条细细缠了两圈，只是丝毫不敢发力。
　　既然眼下她决计逃脱不了这支商队，那就不一定离开，虚以为蛇也好，互相利用也罢，他们是她现在迫切需要的——力量。
　　她抬头看向这片小小营地，篝火仍在燃着，脸色泛黄的跛脚老人正烹煮着早饭，注意到她的凝视，向她咧嘴笑着，牙都掉完了，随后便一脚长、一脚短为她端来瓷碗，里面竟然是白粥。
　　她拿着汤匙简单搅了搅，有很多天没喝上这么黏稠的粥了，呼噜呼噜喝下去，有种温暖的感觉。
　　那个叫许烈的副头吹着哨子，招呼着手下的伙计们拉起骡马，挂上缰绳。
　　周峰沉着脸一个个车厢点算着货物，这支商队已在缓缓醒来，已经准备启程了。
　　一旁的驰道上传来隆隆的声音，马蹄敲击着大地的声响，是他们来时的方向。
　　周峰疑惑地遥遥望去，向这里飞奔的是两匹七尺高的骏马，上面的骑手裹着黑色皮甲，露出黑洞洞的眼眶，腰间佩有马刀与短弩，凉王秦珏的精锐骑卒。
　　他急忙走向顾明月所在的车厢，扣了扣厢壁，低声道：“藏好了，别出声！”
　　顾明月也是心头一紧，料想到秦珏手下轻骑迟早赶来，可没料到竟这么快。按骑兵速度推算，他们是从前天开始出发的，白马佛寺那些追击侍卫？或是长安东门的守城士卒？
　　整个商队也瞬间被惊醒，系着绳索，收拾着货物的年轻伙计们瞬间惊觉起来，安逸的氛围荡然无存。
　　当前的骑手飞奔至商队前，握住缰绳勒住马，从一侧的褡裢里掏出一叠人物像，夹在指尖高高举起，道，“有见过这个女孩么？”声音干冷，如同凉州凛冽的风。
　　周峰蹲在众人身后，叼了根草枝，吮吸那股微甘，心里还是不住咒骂，果是为她而来。
　　许烈素知周峰脾气古怪，不喜交际，便主动斟了碗茶水，迎上前去：“听口音，两位将军是陇西人士，不瞒您说，我们东家也是陇西临洮——”
　　话未说完，便被一马鞭甩到他手上，茶碗裂开，滚烫的茶水四溅，许烈狼狈不堪。
　　当前的骑手收起马鞭，目光森冷，不无威胁，倨傲说道“别跟老子扯淡，说实话，见过没有？”
　　许烈浑身湿透，颇为狼狈，但他不以为意，回头确认一眼，满脸堆笑说道：“两位将军，属实没有见过，我们只做老实本分生意，不信的话，也可以查验下货物。”
　　两个骑卒互相对视一眼，当前那位出声说道：“不必了。”
　　似乎是经历一宿奔波，他们也没心情继续听许烈的絮絮叨叨，或是仔细查验一个个积压货物的车厢，只想着尽快完成任务。
　　就在他们调转马头，准备重回驰道的当口，车厢中突兀传来两声轻咳。
　　声音细微，清脆婉转，天地间一片静寂，只有那两声轻咳回荡，它就这样轻盈地落在雪地中，一切变得不同起来：
　　一直蹲在树林中的周峰陡然站起身来，扶着腰间短刀，怒目视向那节车厢，浑身散发噬人气息。
　　晨间煮着早饭的跛脚老人，连同另几个年轻人，一下子打破平衡，急忙跪倒在地，不断磕头求饶，雪花草枝飞溅，口中嚷着：“兵爷，我们见过她，那女孩自称公主，这帮人想着…，为他们裹挟，为了活命，我们只能加入……”
　　正在收拾货品，实则时刻关注着这里的伙计们纷纷抬起头来，目光聚集于此，冷冷看着眼前一切，没人去阻拦。
　　两名骑卒脸上神情变幻，从一开始初闻咳声的茫然，转变为发现目标的欣喜，随后是狐疑，直到最后，转变为凝重。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十几把闪亮朴刀，众人沉默着围堵向前。
　　周枫压抑内心火气，拔出短刀指向两人，刀锋满是豁口，纯黑刀身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说道：“还是留下吧，两位。”
　　后面那名骑卒想要说话，被当前那位伸手拦住，他握紧手中马刀，反问道，“我们什么都没看到，阁下是什么意思？”
　　“嗬～”周峰轻笑出声，任谁都能看出，他们这是在装糊涂，想从这里脱身。
　　只要消息传递回去，各处郡县都会有轻骑拦截，他手下这支商队跑不了多远。
　　无人回复，两个西凉骑兵勒着缰绳，缓缓警惕后移。
　　告密的跛脚老人同几个年轻人依旧跪倒在地，面露茫然。
　　没有丝毫征兆，周峰如猛虎般飞跃而起，脸上层叠皱纹舒展间透露令人心惊的威严，几根不羁的银发在空中飘零。
　　飞在空中的他与骑卒平齐，力道顺着腰身传至右臂，短刀挥出，汇聚成匹练刀光，劈向当前那个骑卒的脖颈。如同屠夫宰猪一般的手感，皮甲与筋肉被轻易剖开，刀锋深深陷入了脊椎骨中，轻轻别刀，扭断脊椎。
　　如猫儿一般轻盈落于地上，鲜血坠着短刀的锋口滑落，被切掉的头颅方才坠于身后，马匹前蹄抬起发出高亢哀鸣。
　　后面的那名骑卒方才惊觉不对，但已经晚了，四五个年轻伙计已经急忙伸刀剁向马腿。
　　他急忙滚身下马，又被许烈占据了先机，用手肘勒住了他的咽喉。他虽是一身的腱子肉，浑身遒劲有力，军营中也是摔跤的好手，肘击身后人的胸腔。
　　但不断有商队的伙计加入战局，死死压住他的双臂，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瀑布般的刀光，他看到了自己无首的躯体。

　　外侧的纷乱声渐渐平息，顾明月靠在车厢里，脑子有些乱，她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过于冒险：斩断周峰他们的后路，逼他们只能背水。
　　车厢的门帘被轰然扯下，纷纷烟尘中，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的咽喉，将她从车厢中拖出，死死按在地上。
　　顾明月喘不过一丝气来，脸涨得通红，大脑开始缺氧，但依旧没有挣扎，眼神平静的望着眼前暴怒的周峰。
　　眼神交锋片刻，看着她脸上涨出青紫色，周峰松开了手，说道：“你赢了。”
　　这个女孩在西凉骑兵面前咳嗽，故意暴露自己，就是为了将他们逼上绝路。
　　她在赌，把自己的命放上牌桌，赌他们不会放弃她，所以只能杀了那两个西凉人。
　　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顾明月连忙抚着自己咽喉，发出接连不断咳嗽，方才真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要被掐死，解释道：“我只有一个选择，但你们却有两个，这不公平。”
　　现在身处困境，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你们合作。
　　但你们却有两个，与我的合作过程中，你们可以随时可能撕毁约定，将我缚起投奔秦珏。
　　这不公平。
　　正走回营地的周峰顿住脚步，抬头回看向她，眉目间是凛然杀意，“公主是否太过贪婪？难道我现在拿了您，就不能投奔凉王了么？”
　　“你可以试试，或许我没你想的那般重要。”顾明月依旧躺倒在雪地上，张开五指望向天空，半真半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