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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元和三年,腊月,二十九,雪。
      天亮了,雪还在下,繁密的雪花层层压下,为侧卧着开怀大笑的佛陀披上厚厚棉被。
      临近岁末,不管宫廷侯爵,或是贫苦百姓,都喜欢前往寺庙观庵,祈祷来年诸事顺遂。
      白马佛寺作为京都中最大佛寺,也是据传最灵验者,来此祈福敬香之人更是不可胜数。整座寺庙之中,到处都是缕缕白色烟雾升腾,檀香弥漫间,人流汹涌。
      顾明月拉着绿漪从后院配房中悄声探出头来,他们昨日夜间即从太傅府的隐秘地道直趋白马佛寺后院配房,那是处废弃殿宇,无人修葺,荒凉异常。
      因已入宵禁时分,外侧长安城中一片寂寥,一时不敢轻易离开佛寺,只得在后院中藏匿一夜。趁现在天光大亮,她们当即混入敬香人群中,沿青石踏步朝大门处缓缓步行。
      顺人群走动方向,路过东侧偏殿,灯火明亮,偏头看去,其内供奉有上百盏长明灯,尽是豪门贵族捐赠,存于此处,藉由众僧祈祷,用以积聚福报、焚尽业障。
      再向前踏出大门,便至佛寺门口街道上,数不尽孱弱难民聚成一团,其中是数口丈余大锅,有僧道行善之人于此施粥。
      顾明月顿下步来,看那些依然穿着单衣,露出细如麻秆的胳臂小腿,满目风霜、眼神麻木之人,争相抢夺着一碗碗清澈见底的稀粥,心中有莫名哀愁。
      她正思虑间,便被绿漪拉着胳膊牵至一旁墙角木棚下,避过了白马寺庙正门视线。
      “公主,总觉得像有人在跟着我们,从白马寺里。”绿漪压低声音解释说道,随后径直拔下她头上发簪。
      顾明月转瞬间思虑清晰,今日临近新年,白马寺多贵人,也会有更多侍从暗地保护,其中不少投身逆贼,纵使她和绿漪都换常服,也会有几率被人认出。
      绿漪拔出她头上发簪,不过是她们两人身形、服饰尽皆相仿,唯头上佩饰不同,奔走间从后方难以分辨。
      这丫头想假扮她扰乱视线,岂不知这样的后果?被发现后她绝无幸免可能,她心中窝火,急急想去攥住绿漪手臂,同时怒斥道:“绿漪,不要自作聪明。”
      但已经晚了,绿漪挥手摆脱了她,将簪子向发髻中斜斜一插,而后轻笑道:“我向来不听公主的话,这次也一样。”
      言未尽,小姑娘径直离开墙角木棚,沿着宽敞街巷,逆着汹涌人流,一路向西伶俐跑去。
      一瞬间,白马佛寺及施粥难民中十数个人再无法隐藏身形,同时狂奔起来,尾随而去。
      众人的离去,就如同鱼儿在水中游过,倏忽消失不见,没有任何痕迹,街巷中拥挤人群重新弥合,喧闹依旧。
      顾明月没再犹豫片刻,低头向东走去,那是长安东门的方向。

      诏狱翘起的角檐上,雪花盈有一寸,秦祭的嘴角不自觉翘起,这么大的雪会让他无端想起边境的风雪,那是他眷恋已久的故乡。
      闻着两侧传来的腥臭血气,他背手缓缓走进诏狱,顺着走廊一路向下。
      眼前的年轻人有些狼狈,双脚被极粗的麻绳缚住,整个人高高地倒吊着,头脑因充血有些涨红,眼神充满疲惫,破烂青衫垂下,瘦削身体上满是鞭打痕迹。狼狈如此,却仍有种挺拔如竹的姿态。
      秦祭轻声问道:“想好该怎么写了么?”
      年轻人抬起了头,但发不出什么声音,嗬出的只有血沫。
      听不清说的什么,但他大概能猜出来,“凉国公秦珏弑君。”
      这两天就只说了这一句话,真就读书人,连骂人也不会,最多也就吐口唾沫。感受脸上传来的稀薄凉意,秦祭伸出手绢搽了搽脸颊,手轻轻挥下,“放”。
      再让你尝次水刑的味道,老太傅也是,你也是,毕竟是读书人,一个比一个硬,总是有些难办的。
      自他父亲死后,他就是大晟的史官,以一双笔,著一卷史,记帝王曲直,记朝野兴衰。
      可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记载的。譬如,公爷杀了那个皇帝的事。
      公爷不在乎身后薄名,但他在乎,西凉边军在乎。
      西凉边军在风雪中抵御夷人百余载,可朝堂之中从未有人正眼看过他们,是公爷拿着马刀走进朝堂,才让整个天下看到西凉。
      两个狱卒开始扭动绞盘,木质的绞盘发出吱呀呀的声音,梁顶的麻绳绷得紧直,一寸寸放下,年轻人再一次被浸入水中。
      不到一分钟,水中开始冒出气泡,他呛水了,水开始进入他的鼻腔与口腔,随后而至的便是窒息,整个躯体开始不自主的抽搐,这是一个动物本能的挣扎。可他的双手被紧紧缚住,双脚倒吊起,宛如一条涸泽的鱼,只能在泥土地上弹蹦,空有气力,无从挣脱。
      他的动作越来越小,怕是快死了。
      一旁的狱卒开始偷眼看来,他确实撑不了多大会儿了,就要同他父亲一样,命丧于此。
      是的,他的父亲也是死在这里,后来被丢进了十全河,权当醉酒失足。
      朝野上的衮衮诸公不是不知道,可他们就聪明很多,像是崔秋源、陆秉之,低头办事,不该问的不要问,也只有这种读书人,死脑筋。
      眼见麻绳没了动静,年轻人的躯体停止了挣扎,秦祭方才轻轻挥了挥手,“拉起来。”
      麻绳绷紧,开始一寸寸缓缓上提,年轻人的头被拉出水面,残存的水顺着他的头发丝丝流下,口微张着,如同张开的腮,身体一动不动,像是没呼吸了。
      狱卒们开始拿起木制的棒槌,开始熟练地敲击他的背部。年轻人从鼻腔,口腔开始不断吐水。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昏昏然睁开了双眼,里面的光似乎已经黯淡,魂魄似已不在了。
      秦祭靠上前去,伸手翻开他的眼皮,是翻白的眼球,他轻声道:“那晚,明月公主跑掉了。”
      腊月二十二那场皇城战乱发生后,待到义父想要印诏安抚群臣时,他们才猛然发现,明月公主同玉玺不见了。
      年轻人翻白的眼珠缓缓滚落,他的灵魂本已到了西天或是地府,但听到了明月公主,便又挣脱了回来。
      眼前的年轻人仰慕明月公主久矣,这是京城都知道的事。他淡淡笑着,随后又添上一句,言语里是不容置疑的确信,“可今天早上,我又抓到她了。”
      其实这是一个谎言,他还暂未抓到那个小公主,在又一次短暂得到她的消息之后,太傅府中并没有找到她的影子。
      她仿佛消失在了人海,真是个调皮的女孩。
      年轻人眼里的火光灼灼燃起,这是他最后的精气神,在勉力支撑着他将亡的躯体。
      一般人似乎更喜欢称之为——回光返照。
      “你把公爷的事抹去,我把那个女孩给你,你会成为大晟的驸马,对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秦祭给出了很合理的价码,“你可以写晟明帝暴疾而亡,也可以写我秦祭弑君”。
      这是笔合理的交易,他只需在那卷史书上更易几个字,就可以得到自己的性命以及那个女孩。
      那女孩确实有一副难得的美貌,肖似她的母亲,更何况,那可是晟明帝唯一的女儿,大晟唯一的公主,真正的金枝玉叶,像这种京师长大的年轻人,一定曾有过万千幻想。
      秦祭可以看出,对于这个条件,他确实有些踌躇,脸色涨红,喉结微颤,他心动了。
      但最后年轻人还是摇了摇头,道:“从小到大,我的父亲只教我一件事,所谓青史,所谓信史,一字不可易也。”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他这次说话有些缓慢,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秦祭轻笑着摇了摇头,脸带笑意,“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确定不再想想?”
      他每次都给出合适的价码,但对方总是不屑一顾,这就是他讨厌做交易的原因,有些人总是不会满意。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这会是年轻人的最后一次机会。
      “司马家历代著史,先后四十八任史官,著史百万字,记载千年来的五朝历史,其中,未曾更易一字。”年轻人预见了自己的结局,反而露出恬淡的笑,轻声道,“元和三年,冬,腊月,甲子。凉国公秦珏弑君朱雀街。”

      秦祭又一次回想起腊月二十二的那个夜晚,义父弑君后一瞬间苍老许多的佝偻背影,被刺倒在战车上晟明帝的畅快笑骂声,“江水千载涛涛,涤不尽逆贼骂名。”
      千夫所指,万载骂名,这就是文人的力量么?
      秦祭沉默无言,他大抵知道了义父肩上担了什么沉重东西,轻轻挥手,“放。”
      狱卒们转动绞盘,伴随着吱呀呀的声音,铰链带着麻绳,倒垂着年轻人又一次缓缓落下。水,又一次没过他的头顶,进入他的喉管,紧接着是窒息,又一次剧烈挣扎的开始。
      可他没有机会了,是他自己放弃的。
      “等会儿捞起来,丢进十全河里,给他父子做个伴。”秦祭向一边的狱卒吩咐道,随后便转身走出这座地牢,沿着走廊一路向上,离开诏狱。
      今天除夕夜,早些回家吃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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