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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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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观明终究带着摊主回去。
他并无怨恨,一直面无表情跟在最后,或是……一种无言的不屑,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他看着铜镜中的雅观明,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都现在铜镜上,显得诡异,瓶口像是没用过一样干净。雅观明不自觉地想起单王的话,‘他在满是虫兽的沟里生了六十日’。他心生一股凉意,一直盯着对方动作。
那人在他身后跪下,却不言语,身板直比铁板,眼中无惧意,与镜中的他对视上。雅观明微侧着头,道:“事成?可有人认出来?”
“死了。无人看出。”他答。雅观明点头,却没让他站起来,看着他的脸思索许久,直到身后人自己起身,离他更近一步。雅观明心中一震,表面还是波澜不惊。他的一切一向是由榕回照料,故而没有婢女,侍卫都只守在最外面。榕回不在,对方还是个卖刀的……
他一拍桌子,对方眼睛稍微睁大,随后便听他说:“吾是雅国的新帝,你既到了雅国,就必须听命于吾。吾何时让你起来了?”对方表情一时复杂,但还是点头,再在他身后跪下,“是。”
雅观明转身,自己跪自己,正是天阴时节,殿内黑金装饰亘古不变,更显阴沉。此人听从于他,但那听从,像是长者对后生的让步,夹杂些无奈,怜惜……
他想着觉得愤恨,看他眼神,更像是挑衅。自由无畏者对困于枷锁惶惶不安者的挑衅。
难以控制,难以信任。
“你交代的事,我做成了。”他仰着头,嘴角隐隐勾起,看向雅观明的样子格外得意,好似在讨好处,可若是没有,他亦不会埋怨。
难以不恨,难以不信。
雅观明只当没看见,袖中小刀已然备好,“你很不错。从今往后,你便不为平民,在吾身旁侍奉。”对方不假思索答应:“好。”面上笑意更深,眼神看他更直白,雅观明蹙着眉沉默半晌,亦思索半晌,最终偏过头去。
“……名?”
“无。”
雅观明看他一眼,良久又问:“……字?”
“无。”
“生平,讲与我听。”雅观明坐下,居高临下,视线扫过他颈侧伤口,细长的一道线一样,也不怪那些人认不出来。
他看到雅观明袖口突出来一角,光亮尖锐,逐渐变得面无表情,他道:“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生,睁眼便是在殷国,流浪三年,学了些技艺,各国皆做过贩子,亦卖过艺。”
“你怕我。”
闻言,雅观明挺直了身。
这种能窥探他心思的人,最是危险,像蠕虫一般令人作呕。忽然脚步声传来,是榕回!雅观明立马转身快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像抱住救命稻草一般,慌忙把小刀塞进他手里,“榕回!我讨厌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榕回一怔,拍了拍他的头叫他舒心,拿出衣袖里的糖递给他,慈爱笑道:“明儿放心,在外稍等片刻即可。”
他蹲到殿外小池旁,池中无鱼,亦无草,装的是白绸,黑桩,以及那天!众生大梦!
雅观明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身子,剥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甜腻得让他安心。倏地脸上剧痛,像是有刀划过,划进了骨骼般疼痛。糖纸落在水上,浸水坠入其中,白白的一片映上他痛苦面容。
难道因为模样极像,连疼痛也要共享了?
再拿来手,面上似布满血,转眼又消失殆尽。榕回将他扶起,为他整理丧服,擦去衣摆上污渍,在身后跟着前往则雅宫。
雅观明感到天降小雨,轻飘飘落到他面上,点点清凉。故意放缓了速度,从靠着黑墙金边的两排灵柩中穿梭过去,墙上挂的白绸飘飘荡荡,像厉鬼,但谁知这些死去的人会不会再坠入梦境,平安活着?
寒风将他推到宫门口,榕回拿来手绢为他擦去脸上雨水。里面所有人皆跪下,排排列列盘上的旗子一般,见他前来一齐向他行礼。他未登皇位,还是先行礼敬了他们,看着最前的灵柩湿了眼眶,被榕回馋着跪到灵位前磕了三个头。
人死需静,整个宫殿就算哭丧也极低。外面雨给人行了方便,哭不出来将脸伸去淋淋雨便是,若实在哭不出来,那也无法,对先帝敬爱不够,死便是。
雅观明一路走来,礼节上该死的人不少,可是……若不是礼节二字,灵柩里的人,怕是连件破布都不配盖。
他翻看书上记载先帝事迹,一本厚书寥寥几笔,泪滴在上面哒哒响。一生为雅国做事,寥寥二十几页,重复居多。雅观明低头将书放进火中灼烧,对榕回耳语,“用模板。”榕回点头转身轻声吩咐。雅观明背着众人,肩膀抖着,旁人见了是悲痛至极,谁知他笑得猖狂。
夜黑,深秋时节的雨堪比冬雨萧瑟,他仍要跪在灵位前。他微阖眼,看烛火隐隐约约,飘忽不定,榕回算好了时辰搀他回去,剩下的大臣也被他劝回。
褪去丧服,雅观明穿着里衣坐在铜镜前,散了头发用梳子梳理,仔细看自己容貌,不禁想起那人,眉头紧蹙。又觉得奇怪,转头去唤榕回,“那个人去哪了?”
榕回道:“南边黑屋,我这就叫他过来。”
雅观明继续梳理自己黑发,长已及腰。门被打开,先进来的是榕回,身后跟着他,面上横着几道长疤,着实骇人,但不是模样相似的怕了,雅观明皱着眉缩着身子看他。
他已经没了单民的模样,披头散发,一身黑衣,疤从衣裳遮不住的地方争先恐后跑出来,诡异地令雅观明感到一股野性。雅观明看他走近,拿小刀抵在他身前让他莫要再动,他面色僵硬,木偶一般,在雅观明眼中是对他的反抗,命运在人手中的愤怒。
可他却跪下。
雅观明看向榕回,看来已经教好。
“你无名无字,吾赐给你。”雅观明略微高傲道,不知不觉与眼前人相比较。
“谢陛下赏赐。”他朝雅观明磕了一个头。
“唤你……齐良淮,字,直清。”
雅观明又听咚的一声,他又磕头。齐良淮的疤从脸上横过,雅观明看着心中突然想出了个好点子,把梳子递给齐良淮,“为吾栉发。”
榕回愣了一下,随即立马眼神催促齐良淮快接过谢恩。不过齐良淮接过梳子没再谢,故意反着他来,站在雅观明身旁细细梳着,墨发从他指间流下,他抓着揉了揉眼睛定定地看着,榕回见了心中有气,但雅观明眼神示意他无事,只得乖乖站着。
突然齐良淮又做了一个僭越的动作——弯腰抓起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不过表情并无变化。雅观明想起他身上熏的和沐浴都用的檀香,味道浓郁些。
这次榕回忍不住了,冲过来打掉齐良淮的手,雅观明亦没阻挡,观察齐良淮被打后微恼的神情,不情不愿地被榕回推到外面。
雅观明轻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榕回身边,低声道:“让他住在好些的地方。”这话齐良淮明显是听到了,回头看他们,雅观明将他瞪回去,拉着榕回走远些耳语。
窗外雨下得格外大,时而一道闪电降下,好似打在耳边叫雅观明无法入睡。并非装怕,此次是真正心中恐惧。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是榕回。榕回心疼地擦擦他额头上汗珠。
“怕……”雅观明自小被噩梦折磨,风雨交加时,更为痛苦。榕回看在眼里,却无可奈何,起身再为他点香,放进香炉,“这是从单国带来的香,陛下试试效果如何。”
榕回守在他身边,雅观明揉了揉头,叫他去歇息,他不肯,最终雅观明以年迈坏了身体就无法再照料他为由推走。
单国的香确实不同,闻起来清爽宜人,像青草裹着芳华,也不愧是单国的香了。他盯着上方黑色帷幔,时而闪电雷光照过,他抬手捂眼强制睡下。
又是折磨人的梦,如今他已知道,母妃那时便死了。
这次他看得更为清楚,母妃明艳动人,眼里含泪,嘴里唤着他的名字。
身后那个……狰狞的,泥潭不可相比。不配相比。
他顿了顿,脑中出现轰鸣,眼前景象不断变化,但看起来还是母妃的样子,他怔愣着不知为何今夜的梦,如此怪异。
倏地是一声巨吼,一张巨口咬在他胳膊上,再添了新疤。
雅观明惊醒,窗外闪电劈过,屋内顿亮。有一人站在不远处,雅观明眯眼看清了他,瞬间冷汗冒出,抓起枕头朝他扔去,怒吼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齐良淮在黑暗中,看不清他表情,榕回突然跑出,一把抓着他衣领,叫他跪下。此人如此无礼……雅观明气得发抖,快步走上前去,拿过榕回手中小刀抬手就要往齐良淮脖颈刺去——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下,也沾了雅观明的手,大颗血珠砸在地板上咚咚响,可比雅观明此时心中怦然跳动。齐良淮抓住刀刃,也抓住了他的手,见他面色惨白,松手行了一礼退下。昏暗中月光吝啬照进,他走去背影时隐时现,更多是坠入渊潭的黑。
烛火微亮,手被手绢擦净,地板也恢复原样,榕回扶他回去坐下,见他还在看齐良淮离开的方向,莫名说了句话:“他与你模样酷似,动手时,我不忍心。”
雅观明扭头注视榕回,他脸上的心疼涌现没来得及收回,同时一句话在脑中出现。
很厌恶,不厌恶。
他坐着思索许久,只点了一支蜡烛,烛火映在他面上摇摇欲坠,榕回在一旁静候。一转头,整张脸都被照亮,烛火飘摇不定,雨中船舶一样,榕回不解他何意,正要起身,立即被雅观明按住。
此蜡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