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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箭在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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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昭定帝点李愚出战,责令卫侯于东宫思过,到贬斥太子,请卫侯赴往东南,扣押李愚于府的旨意发出不过间隔几个时辰。
一时阴一时晴,这头顶的天比三岁小儿的脸都还换得快。
众人心中惶惶,但又不敢表露分毫,显出急躁。
虽听说是太子主动退位让贤,但这,贬谪是真,责罚卫侯也是真,京中人没谁觉得自己头铁耐造,在这种关头生事。
“侯爷,我们即刻就走?”
俞寒真是活见鬼了,拉磨的驴也没见到是这么用的。
卫含章这两日一夜经历了什么,他不知道。反正,从卫含章归京开始,他和孟峥就没有安生过。
先扒开海潮似的人群把消息递给卫含章,想着,怎么着这人久不回京,总得跟他三哥絮叨一番吧?
结果晚上饭碗都还没放下,就传来宫中清云道人献毒丹撂倒卫侯,顺带气昏皇帝的消息。这不连忙搁下碗,便开始提笔写问安的折子。
好在那人当夜就醒了过来,胆大滔天的孟大将军潜进皇宫带了卫侯无事的消息出来。
当然,觉是没法好好睡的,毕竟皇帝还昏着,罪魁祸首又牵扯甚大。
于是连夜集贤阁议事。
幸而太子殿下不中用,当场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压不过晏家之人。所以放他们回去浅浅着了下枕头。
孟大将军睡得好不好不知道,反正俞寒自己知道,他是卫含章消息往来的枢纽,探查讯息的先锋,打扫战场的大总管,东南那边的事,他自然要精心探察着。
然后第二天,听晏张二家在朝会上互相扯皮。
下朝之后,他正想去侯府与卫含章商议商议东南边的谋划,顺带问问昨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家伙,撞上了李愚李大将军负荆请罪。
当时,俞寒就隐约感觉事态不太乐观了。
果然,卫含章把李愚拖到宫门前跪着,间接引出另一场集贤阁议事。
随后,都不需要他们提前谋划布局了,毕竟东南军报自己上了门来。
再紧接着,就是天降玄幻之事,皇帝阻下太子请卫侯出战的命令,点出李愚,还罚卫含章思过一月。
这其实是好事,俞寒觉得,照上京城这非是战时就如此高强度的用人法儿,到了真出点什么事,一条小命真不够折腾。
被关一个月,好歹是能睡一个月的觉,不是吗?
但没撑得过一个下午,贬太子,换将,东南又到了卫侯手里。
所以俞寒说出的“即刻出发”实际上饱含了讽刺意味,但卫侯好像没对上暗号,还信以为真。
“嗯。”卫含章应下俞寒的话,“早让你观察着东南的消息,兵马应该都备好了吧?”
“侯爷,那清云道人的丹,是不是余毒尚存?”
卫含章笑着看他想说些什么。
俞寒是一点不心虚,“侯爷,您要不要看看这是哪儿?”
街道人烟熙攘,屋舍整整齐齐,中秋已过,但还有富贵人家精心饲养着的桂子飘香。
哦,这是上京城。
不是听他令行禁止的西北。
别说俞寒了,就是卫含章得了皇命准备出发,调哪股兵马随行,都还要看皇帝的旨意,朝廷的规划。
“就是侯爷,多少跟兄弟吃顿饭再走呗?”孟峥勾搭上卫含章的肩膀,老大一个块头往人家身上压,还状似满脸委屈地指向了他脸上的黑眼圈,“侯爷,你瞅见我这黑眼圈了没?都是为你熬出来的啊。”
“确实,侯爷,您要不去算算卦?看看是不是您这八字和上京城犯冲,您知道您一回来,青衣巷和旁边两条街家里的灯油钱都多花了多少吗?”
俞寒没有和卫含章勾肩搭背的习惯,但是奚落起人来,也丝毫不客气。
“滚,他们自要挑灯不眠关我何事?”
卫含章还想着要不要跟这些人支会一声,告诉他们日后当谨言慎行。
毕竟卫十八积累的情分大抵在皇帝那儿用得差不多了,再出什么岔子,他可能没办法再保得下谁。
但他瞅了一眼旁边默不作声的宁怀沙,和这两跟见了母鸡似的鸡崽子一样欢笑闹腾、没什么顾忌的人,便收回了念想。
尚未开战,将领不能先像丧家之犬,萎靡不振,瞻前顾后。
宁怀沙在旁边看着那三个还没喝酒,就仿佛醉了开始胡侃的三人,抿着的唇不觉间弯了起来。
他哥好像也不是个挂在天上的神仙。
卫含章伸手在宁怀沙眼前晃了晃,“大相公,想什么呢?对了,你金贵些,是跟我们这几个泥腿子在街边随便寻一处吃了,还是回府?”
卫含章今天确实还没赶上过吃饭的时候,被连环的几人一闹,全错过了饭点。这会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
“不金贵。”宁怀沙自然不能错过和这人难得一起吃饭的机会,“和将军们一起吃就好。”
孟峥皱眉看了看宁怀沙,这位宁相不太看得懂别人的眼色啊。
卫含章都暗示到这种程度了,他还不识趣地回自家吗?他们吃饭,宁怀沙一个文臣过来凑什么热闹啊。
宁怀沙看了孟峥一眼,随即扬着笑脸对卫含章道,“侯爷,我不金贵,但酸。”
“啊?”
他怎么?
卫含章不太理解但大受震撼。
“侯爷,东南战事急紧,国库亦不丰。有几家大人深明大义,愿捐与财物以资助侯爷,在下亦有此意,便与几家大人商讨了一番,拟了个册子。侯爷不如借一步说话?”
闻此言,卫含章也不计较宁怀沙究竟是酸是甜,还是什么味儿的了。
当即就相当仗义地在街边买下三块大饼,给俞寒和孟峥一人塞一个,算是吃好了这顿兄弟之间的便饭。
转头便对宁怀沙道,“走。”
秋风萧瑟,孟峥看着手里的饼,再看看俞寒手里的,知道今天坑卫含章一笔银子算是彻底没戏,“我总觉得宁相说那话的时机未免过于巧了。”
俞寒也瞅瞅他,“你看出来了啊。”
“啊?”孟峥和卫含章刚才同款疑惑。
“你知道这上京城中有多少人想和宁相一起吃顿饭吗?”俞寒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啊?”孟峥当然知道不少的人想搭上相府的船,但是他们犯不着不是吗。
所以俞寒这是为着什么?难道宁怀沙真如传闻中一般小气记仇,惯会挟私报复?
不至于吧。
但好像也说得通,他都没说什么,只是看了眼宁怀沙,那人就直接拐走了卫含章。
“我消息灵通些,宁相请客相当大方,山珍海味,随吃随喝。”所以你想办法赶走了那位,我们还吃什么吃?
孟峥这下彻底变了脸,看着手里的大饼,满脸痛苦,十足愤恨,“风禾这人不仗义啊。我就说为什么他一拐就跑,这饼都买了,还不给宁相买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孟峥愤愤地在街头咬着自己的大饼。
“哥,你偏心。”另一头的宁怀沙却没有“拐跑”卫含章的心情嘚瑟,反而绿茶又幽怨。
“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偏心这不也是偏向你?”卫含章按着脾气、耐下性子跟他解释。
宁怀沙偏头冲他撇嘴,“可你连块饼都舍不得给我。”
卫含章从善如流,直接把手里那张撕成两半,递了一块儿给他,“这就给你行吗?”
“你还是偏心。”
卫含章这下咬着饼看向这位大相公,他究竟在发哪门子疯。
“侯爷对着孟将军和俞将军,笑得轻快,对着我却没一个笑脸。”宁怀沙眨着眼,声音哀怨婉转。
这下卫含章笑了,他不仅笑了,还曲了食指咬在嘴中,嘴角上扬的弧度牵动眼角眉梢,整张脸都是笑意飞霞之色。
他几乎要在大街上笑着破口大骂,你们俩能不能给我点安生日子。应付完东家还有西家,整日搞些有的没的,能让人好好吃顿饭,然后睡一觉吗?
但卫含章蓦然顿住。
宁相是多么聪明的人。
不会如此不知分寸,哪怕是剖白之时,亦知不必强求的道理。回廊上,叶相等人都来找他说事,就他给的消息最实在,用的时间最少,还先打发走了一个只会占用自己时间的李愚。
卫含章放下手指,眯了些眼看他。
自己刚才想干什么,想当街揪着这人犯病,骂他个狗血喷头。
就像当年自己在锦贵妃等人面前只能憋着,然后于暗室砸花瓶一样。
人非草木,遭遇摧折不会毫无情绪。当对强者的压迫无力反抗时,大多数人会找弱者做做出气筒。
但他纵使对皇帝有万分不满,再如何憋屈都不能表露一分,更不能宣之于口。于是,哪怕对着俞寒和孟峥,对于要不要提醒一下日后谨言慎行,今朝头顶的天可能变了,他都得思考着军情和影响,斟酌而行。
但宁怀沙给了他一个途径,自己忸怩作态,他大可以借此发发脾气。
骂人也好,打人也罢,名正言顺。
自己从未同意过他的心意,他如此死求白赖,不就是上赶着找叱吗?
实际上宁大相公,比谁都知道如何讨人喜欢,他使上官场上的一些手段伎俩,自己也未必招架得住。
就像现在,如若不是对这人了解深厚,他绝不会多此一想。
宁怀沙要找他说话论事,要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有的是由头。
比如,相府里他先自请照料的那小孩儿。
还能借此请自己去趟相府,天色也不早了,吃一顿饭,他也可以请自己就宿在相府。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自己都不会多思多怀疑。
但他没有。
他选了条非常不利于他和自己情义发展的道路,或许,只是为了稍微疏解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
卫含章心里泛酸,这两日,孟峥和俞寒被他牵累得疲惫不堪。
而宁怀沙只会更甚。
审问清云道人,教导答复二殿下,周旋于皇帝,再管管皇后和太子,弹压弹压李愚,思虑东南之策......
太子和三皇子党的人在扑腾,宁党自然也不会就是揣手看戏那么简单。
而后,还以如此曲折回环的方式,想让自己发泄一番,心里好受一些。
爱一个人,是这么艰难的吗?
这多少有点不公平了。
俞寒和孟峥尚可以抱怨抱怨,他多说多闹,则成了别有用心和另有企图。
“缚云,别这样,我受不起。”
卫含章感佩动容,他十分不愿意辜负这一份纯粹情谊。所以在知道自己不会回应的情况,叫停明示,即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做人的底线。
宁怀沙自然知晓自己的伎俩被卫大将军识破,朝他笑了,“哥,您的头疼病久治不愈,大抵与此也有关,有些事,您何必想那么清楚呢。装聋作哑,顺水推舟的,也就过去了。”
然后次数多了,说不一定,自己也就知道那一弯明月也不过如此。
清辉霜华都是反射别人的光芒,实际上,表面坑坑洼洼,陋烂不堪。
说不定,自己就死心了呢?
但这人的言语行止,无不在告诉他,哪怕却去“嫖姚侯”的光环,卫含章仍是自己需要仰望的天光。
摘下月亮有什么意思?我要明月长明于空。
两人俱都疲倦,让谁再劳心费力都不可取。
卫含章也不与他争论辩驳,“喝酒吗?”
“侯爷要请我喝酒?”宁怀沙支了下巴尖。
“给你做东家的机会。”
宁怀沙低头展颜而笑,“侯爷,您这不够意思啊。”邀请我喝酒还不愿意掏银搭子。
“上京城有名的酒楼哪个不在你名下,要请你吃酒的话,还不如直接给你银子,对吧?”卫某人吝啬成性,还好骗吃骗喝。
“那怎么能一样。”
宁怀沙的声音这下不带任何技巧和感情,音带自然鼓振,唇瓣张合,哑而涩。
奔劳如许,水米未进,嗓子自然干哑。
卫含章看宁怀沙还掏出了一方丝帕,把饼裹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舍不得吃,回家供着。”宁怀沙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以我行我素摆烂的架势,继续把帕子叠得整整齐齐,然后揣进袖子里。
“祖宗,我怕了你了。请你吃饭,走吗?”
宁怀沙心里道,哪儿是他怕了自己,是这人简直在要自己把骨血、性命、灵魂都一同献给他。
我彻底栽在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