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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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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别月看向周晔雪,她低垂着头,神情恍惚,无动于衷,也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理会,楚别月抿了抿唇,略微提高声音唤了一声,“大小姐。”
虽然她讨厌周晔雪,但是看在她们如今算是在同一条船上,也看在夫人帮过她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帮帮忙或者做点什么。
周晔雪走了两步才停下来,缓慢而僵硬地转向楚别月,她看起来很疲惫,也许是在晃神,也许是在想什么事情,总之不是和人相处的状态,眼神意外的平和宁静。
果然这张脸还是太有欺骗性了,楚别月想,她心里不知怎的觉得有点怪怪的,原来周晔雪也是一点像夫人的啊。
在楚别月出现在视野中的那一刻,周晔雪就醒过神来了,楚别月丰富的表情让她瞬间想到了很多,但也只想了一个瞬间,她现在没心思也没心情在楚别月那浪费。
周晔雪闭上眼定神缓了缓,周越身后的侍女连忙捧着托盘凑了过去,主君不让夫人来寒狱接大小姐,夫人只能让她将听风铃送来。周晔雪再睁眼时已是平常的样子,她戴上听风铃,取下披风交给那侍女,什么也没说,和周越一起走了。
楚别月看着她们的背影,杵在原地,没动。
那侍女没跟她们离开,走到楚别月跟前,递上个盒子,“这是寂宁丹,夫人给您准备的,请楚小姐收下。”
寂宁丹是养灵定神的顶级丹药,千金难求,楚别月看了盒子一眼,没伸手,道:“大小姐的情况应该比我严重多了。”
那侍女眉宇间有忧色,但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温和道:“多谢楚小姐关心,大小姐那边主君已有安排。”
楚别月默了默,接过盒子,小跑着追了出去。
她不远不近地跟在周晔雪和周越后面,到了昭和殿偏殿,周晔雪进去了,周越却离开了。他专门跑这一趟只是为了把周晔雪带过来?楚别月觉得奇怪,这事儿什么人不能干,需要劳动周越?去寒狱的时候也是周越在门口,周晔雪在华胥城都是这个待遇吗。
……总不能是预防周晔雪心情不好事后报复吧。
虽然很离谱,但确实是周晔雪做得出来的事。
楚别月停在了院落外,门口的守卫大约是认得她,见她跟着周晔雪过来、没进去也没走猜到她是在等周晔雪出来,便没来赶她。
殿内,气氛并不比大选那日轻松多少,周晔雪低眉垂目却并不慌张,脚步平稳,呼吸自如,走到堂中,向周沄渊行礼。
周沄渊声音沉下来,不怒自威,“你可知错?”
周晔雪没急着答话,余光往边上扫了一眼,她常坐的椅子旁放着碗汤饮,还冒着热气,她起身过去,端起来嗅了嗅,然后捧着碗坐下,也不着急,一边吹一边小口喝。
感觉到周沄渊并不友善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依旧从容,周沄渊也没开口。
喝完了,周晔雪放下碗,她脸色好看了些,也不那么难受了,于是露出个乖巧的笑容,迎着周沄渊的目光,道:“女儿何错之有呢。”
“那日观澜亭周遭的一举一动,尽在父亲掌握之中,观澜亭附近是没有人,但您若是不想燕凌死,我可杀不了他。以那日的情状,杀了他,才是更让父亲满意的答案,不是么?”
周晔雪像是回答问题的好学生,仪态端方,侃侃而谈,“参加大选之人的名单父亲一早便派人送到我那了,这些人的背景、身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与华胥城的联系父亲也都在越叔那备下了,我要了便有,不要便没有。”
“什么人能选,什么人该选,是第一题。华胥城与燕家的事务记档中,只差把燕家有二心这几个字直接写出来了,燕家父子猖獗,您座下容不下这样的人,可您隐忍不发,让他们留到了今日。旁人不那么了解华胥城,但我知道,大选之前没有人来告诉我要惯着燕凌,您的意思就很明显了,我是砍向燕家的第一刀,这是第二题。好好处理此事好好收尾,好好在众人面前露面,露个华胥城要收拾燕家的苗头,是第三题。”
“我答得应该还不错。”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周晔雪挑眉,微微扬了扬下巴,“啊,我不该用听风铃刺激燕烈,他毕竟是半圣,这种小把戏太轻率了。”她扯了扯嘴角,“虽然他好像很轻易地就中招了呢。”
殿内安静了下来,周晔雪看了周沄渊一眼,按住心头的燥意,没让它溢出溢出一丝一毫,面上依旧乖巧,又道:“噢,我不该把他刺激得那么狠,累得父亲暴露了实力,也让他有了戒心,打乱了父亲原本的布局,实在是不该。”
周沄渊还是没有说话,周晔雪等了一会儿,摆烂似的往后一靠,瘫在椅子上,撒娇耍赖一般道:“想不到别的啦,请父亲指教。”
尽管周晔雪这坐姿周沄渊不是第一次见了,还是没忍住皱起了眉,他移开眼,淡声问:“燕家你怎么打算?”
周晔雪故作惊讶地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地道:“哪里轮得到我来打算,您把楚别月送到我这,不是早就和楚圣计划好了么?明面上是燕、楚之斗,与华胥城没有半分关系,再加上我对燕家的厌恶,即便有人发现了些许华胥城的动作,也尽可推到我这。”
“只要燕家稍显颓势,华胥城的态度再暧昧些,底下的人就会按耐不住了,顺水推舟向华胥城表忠心也好,想要趁势搏一搏扶摇直上也罢,有的是人想要把燕家生吞活剥了。只需要在一旁看着把好方向,顺眼的小苗留着,不需要的拔掉。”
“原本燕烈想做点什么,必然会把那些不安分的人汇集到一起,正好一锅端了。现在周家上下都畏惧父亲您,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和燕家搅和在一起,可总有些人撇不清干系,总有些人逃不出燕家的手掌,这些人要么和燕家一起殊死一搏,要么他们会更急着除掉燕家,无论哪个,情况都没有变坏。”
周晔雪面露讥色,“燕烈要是服软了也挺好,犯了忌讳的人想要回头光是伤筋动骨可不够,正好让燕家发挥余热,至于之后会不会有人落井下石想要对燕家做点什么,那可不关华胥城的事。”
“说到底,一群不知深浅的跳梁小丑罢了,这些东西从来不曾对您造成过威胁,怎么处置他们,不过是看您想费多少力、想利用他们得到些什么而已。”
周沄渊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语气变得轻松,似乎带着笑意,“阿雪一向是个聪明孩子,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总能猜到为父想要什么。你既将此事看得分明,不如将燕家交给你来处置?”
周晔雪收敛了神色,重新规规矩矩的坐着,笑容温顺,“是父亲教导有方,您都摆好了方向牌、给足了提示,我若是再猜不到您的打算,哪还有脸做您的女儿。我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周家上下那么多派系势力,可不是我一时半刻弄得明白的,话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就算您愿意让我去做,我现在这点儿水平服不了众,手下的人怕是都理不顺,谈何对外。燕烈再如何,总归是一把年纪了,燕家能把着那块地方这么些年,多少有些东西,再怎么不比我强?”
“我不过是借着您的光,狐假虎威罢了。父亲放心,闹脾气归闹脾气,分寸二字,女儿牢牢记在心里。”
周沄渊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周晔雪片刻,露出个温和的笑,“阿雪,来。”
周晔雪走上前,立在椅子旁,她温驯地低着头,却没有收敛目光,不甚避讳地瞧着目之所及椅子上的纹路,周沄渊坐着,还是比她高出一截。感觉到周沄渊的手落在自己肩上,周晔雪心中的烦躁愈盛,却做出了期待仰慕的样子,微微抬起头。
周沄渊和煦道:“我的阿雪聪慧敏锐,父亲很高兴,可就像你说的,这些还远远不够,阿雪需努力,做得更好一些,父亲很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对吗?”
周晔雪重重点头,“当然。”
“代价至少要和利益匹配,好奇心可以有但需得有与它相称的实力,不留话柄的方法有很多,把自己弄成这样太不值了。”
周晔雪垂下头,“女儿知错。”
“我知道阿雪和旁人有些不一样,这不要紧,控制情绪而已,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阿雪不会让父亲失望的,对吧?”
周晔雪有些急切地抬起头,“当然。”
周沄渊满意地点头,“那为父就拭目以待了。”他拍拍周晔雪的肩,“去休息吧,你娘给备了很多调养的东西,把身体好好养一养,去吧。”
周晔雪行礼告退,偏殿的门在她身后关上的那一刹那,她的笑连同眼里的情绪一并褪得干干净净。
周晔雪的确和别人不太一样,她记事得极早而且几乎没有混沌懵懂的时期,她在出生后没多久就拥有了“意识”,或者说“理智”,她清楚的记得当她意识到自己和世界存在时做的第一件事:观察。
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观察环境、观察身边的人、观察自己。
然后她发现了“规则”,什么样的行为和过程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怎么样可以得到,怎么样会被拒绝、会招来伤害。
她的理智总是先于情绪,获取信息、分析信息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和连续,情绪只会在那之后慢慢出现。
她自己的情绪很淡,但她却会在别人的身上感受到强烈的情绪。她并不喜欢这些来自别人的、十分浓烈的情绪,在它们混合上某种强烈念头的时候尤甚。
那个时候的她,没有目的也没有欲望,她只是观察,得到信息,却并没有去做些什么的想法。那个时候的她,总是木木的,待着就待着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发呆。
有一天,非常突然的,她感觉自己的情绪好像苏醒了,或者说出现了,她也开始有了某些强烈的念头。比如别人强烈的情绪和念头让她感到强烈的厌烦,她非常想让那些人消失,比如她很想做点什么然后感受那些人身上强烈的痛苦、绝望之类的情绪,这会让她感受到强烈的兴奋和快乐。
她总能观察到很多,知道很多,也能做到很多,她的“理智”非常强大,她的身体非常优秀,她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她一度很想放纵自己的情绪,因为她和这世界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纱,什么都是寡淡的,什么都像一阵风,轻飘飘的,只有那点情绪,浓烈而鲜活,能让她感觉到和这世界勉强有了点交集,能让她感觉到自己真实而鲜明地存在。
可是她很快发现了,她的娘亲好像不喜欢她这样。
她的娘亲对她来说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就是待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感觉那层纱薄了些,她似乎能感受到另一种视角,感受到一些不属于她、却并不让她讨厌的情绪。
她希望能时常待在娘亲的身边,她希望她们之间的氛围不要改变。
所以她需要克制,她的厌烦和快乐应该稍稍让步。
这并不容易,因为情绪的来去并不那么好控制,情绪也不像理智那样清晰和干脆。她也疑惑,为什么会是这样。
除了她的娘亲和那些人之外,她的周围还有一个人,她的父亲。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人,因为从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她还没有想到过一个不会太狼狈的、成功率高点的计划——无论是摆脱他的还是让他消失的。所以尽管“他想控制自己”这件事让她万分愤怒,某些念头格外强烈,她也只能忍耐。
她需要增强自己的力量,长大可以获得力量,父亲那里也可以获得力量。
情绪在翻腾叫嚣,可它们没用,要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