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与怀》李之鹤

4、第四章

　　林茜的出生是一个不算意外的意外。

　　林茜上有大姐和二哥，林怀山本没有再生第三个孩子的想法，但奈何他顺从生理欲望却又不懂做防护措施，故而林茜的母亲张美云在生下次子三年不到就再度怀上了林茜。

　　那个年代的偏远山区，医疗条件十分落后，林茜在肚子里发育到五个月大时，张美云才发现她的存在。

　　她那时已初具“人”型且张美云也已经三十四岁了，彼时做人流十分危险，没办法，她的父母只得选择把她生下来。

　　林怀山对于家里要多一张嘴吃饭这件事十分不满，等着林茜出生的那几个月里，他天天冷着一张脸，明明怀孕这事是两人促成的，他却将责任都推向了张美云。

　　“你怀孕了你自己不知道吗？非得拖到现在月份大了，想打都打不掉！”

　　张美云在家里向来没有说话的份，即使被林怀山这般无端指责，她也只敢小声嗫嚅着为自己辩解：“我确实不知道啊，我一点反应也没有。”

　　“你都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了，还不知道，我看你就是存心的！我告诉你，你最好生的是个儿子，要是生个赔钱货，你看我打不死你！”

　　张美云被吼得一愣，捂着嘴不敢说话，等到林怀山摔门离开后她才敢呜咽着哭出声。

　　十岁的林芝躲在门外看着林怀山走远后偷偷溜进里屋，坐到床边抱住痛哭流涕的母亲，也跟着一起掉眼泪。

　　林芝那时年纪虽小，却懂了许多事，她摸着母亲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暗暗祈祷着里面是个男孩，这样母亲日后的生活才会好过一些。

　　然而她的虔诚祈祷未能如愿，张美云怀胎八月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林茜。

　　林茜出生时十分安静，张美云躺在卫生院简陋的产床上，手摸着瘪下去的肚子虚弱地问：“孩子生下来了吗？我怎么没听到他哭啊？”

　　接生的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女人，她背对着产床熟练地用小被子将林茜裹起来，“生下来了，你这孩子比较安静，不爱哭。”

　　“是吗？”张美云舔舔干涩的嘴唇，紧张地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医生抱着裹好的林茜转过身来给她看，“恭喜恭喜，是个千金。”

　　张美云看着林茜皱巴巴的脸，两只凹陷的眼眶里立马蓄满泪水，泪水溢出来顺着眼角砸到枕头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痕迹。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出生不受欢迎，林茜迟迟不肯张嘴哭，医生担心她有什么缺陷，两指重重弹着她的脚丫，边弹边笑着说：“你看你妈妈都开心哭了，你还不快哭两声给你妈妈听听。”

　　林茜被弹的睁开双眼，干净的好似水洗过的眼珠转了转，下一秒就“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

　　因为早产的原因，林茜的哭声十分虚弱，断断续续地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张美云听着她那低哑的哭声，心口好似压着千斤重的大石头。

　　“你先好好休息，你丈夫在外面吗？我把孩子抱出去给他。”

　　张美云转过头，疲惫地说：“他在地里忙呢，我大女儿在外面，你把孩子给她吧。”

　　医生抱着林茜走出产房，外面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窗边站着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玫红色的衣服，衣服明显不合她身，下摆长得垂到了膝盖上。

　　小女孩听到动静背过身来，医生与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对视一眼，又抱着林茜进了产房，“你大女儿不在外面啊。”

　　“怎么会，外面没有人吗？她应该不会乱跑的。”

　　“外面就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是不是穿玫红色衣服？”

　　“是。”

　　“那就是我大女儿，你把孩子给她就行了。”

　　“那小女孩才多大，她怎么抱得住孩子。”

　　张美云深呼吸一口，手伸到被子里捂住下腹部，不耐烦地说：“你给她就行了。”

　　医生不满她这态度，但是也不好多管闲事，只得照她的意思将林茜交给林芝。

　　张美云生产完不久就转出了产房，与三个同样刚生产完的妇人挤在同一个病房里，不过其他三个妇人病床前都有一帮人陪护，而她的病床前只有抱着林茜的林芝。

　　林茜出生半天一口奶也没喝上，饿得嚎啕不停，林芝抱着她绕着张美云的病床来回踱步，“妈妈，妹妹是饿了吧？”

　　张美云眼睛盯着门口，烦躁地说：“饿了我现在也没奶啊，你爸爸怎么还不来，不会知道我生的是个女儿了吧？”

　　林芝看张美云那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来转移林茜的注意力。

　　林怀山晚上九点多才带着小儿子林耀祖匆匆赶到卫生院，他急匆匆地跑进病房，把骑在他脖子上的林耀祖拎下来放到地上，马不停蹄地去扒林茜的裹被，连病床上虚弱的张美云都没心思顾上。

　　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林怀山气得踹了一脚床脚，“咚”的一声震得林茜哭得更厉害。

　　“哭什么哭！吵死了！”

　　林芝一只手捂着林茜小小的耳朵，声音颤抖着解释：“妈妈没奶，妹妹她饿了。”

　　“怎么不饿死她！赔钱货！”

　　病房里其他陪护不满林怀山闹出来的动静，纷纷出声谴责，林怀山和人犟了几句，但寡不敌众，他看说不过，抱着林耀祖悻悻地离开病房。

　　张美云看林怀山走了，抓着被子哭闷声哭起来，临床的妇人看她哭得难过，关心道：“你是不是和你男人吵架了？你男人怎么把你们娘仨扔这就走了？”

　　“他肯定是怪我生了个女儿。”

　　“怎么能有这种想法，村口宣传栏不是贴了嘛，生男生女都一样！”

　　其他床的妇人一听纷纷来了兴致，东一嘴西一嘴地探问着张美云，张美云被这么一问，宛若祥林嫂附体一般，声情并茂地详述着自己生活的不幸。

　　末了，总结般地说道：“我要是生的是个男孩就好了。”

　　其她妇人眼里都在看好戏，嘴上却说着可怜，张美云迷失在那一声声可怜里，两眼一眨，眼泪泄洪一样滚落下来。

　　林茜感受到来自父母的厌恶，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林芝捂着她的耳朵，心疼地抱着她出去找其他病房的妇人讨奶水，她一间间病房问过去，没有哪个妇人愿意喂林茜。

　　林芝手臂酸得不行，每走四五步就得停下来将滑下去的林茜往怀里颠颠，许是这样子太过可怜，在路过又一个病房时她被一个妇人给叫住了。

　　妇人从她怀里接过林茜，随手将衣服掀起，林茜闻着奶腥味，本能地蠕动着嘴巴贴近妇人的胸脯，寻到奶腥味的来源后，一口将它含了进去。

　　因为饿极了，林茜吮吸地十分用力，边吸短短的双腿还不停地踢动，妇人差点抱不住她。

　　林芝轻轻抓住林茜的双腿，不好意思地看向妇人，妇人笑着说没事，调整一下姿势，重新将林茜箍进怀里。

　　妇人看着眼前瘦弱拘谨的林芝，柔声和她搭着话：“这是你妹妹吗？”

　　“是。”

　　“你父母呢？”

　　“妈妈在休息，爸爸不在。”

　　妇人皱起眉头，“不在？死啦？”

　　林芝眨眨眼睛，猛地一点头，“死了。”

　　妇人眼里的不满一瞬转为心疼，“啊，真是可怜孩子。”

　　林茜吃饱后不再哭喊，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妇人的胸脯，林芝看她饱了，将她抱过来，和妇人再三道谢后离开。

　　林芝回到病房时，张美云已经睡着了，她轻手轻脚拖鞋上床，抱着林茜蜷缩在床边也沉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翌日九点，她起床刚穿上鞋就闻到一股熏人的酒臭味，捂着鼻抬眼一看，是林怀山进来了。

　　他动作粗暴地把被子一把掀开，将张美云从床上拉起来背到背上，也不管这个姿势张美云难不难受，背着就往外走。

　　四岁不到的林耀祖蹲在门口拿着把木头雕的匕首玩，林芝长舒一口气，空出一只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别玩了，快走，回家了。”

　　林怀山将家里的板车拖来了卫生院门口，板车上什么东西也没垫，只有一床泛黄的薄被，估计是林怀山随手从柜子里翻出来的。

　　张美云被林怀山平躺着放到板车上，木板之间的缝隙夹着她背上的肉丝丝的疼，她“诶唷”一声，看到林怀上铁青的脸色后，浑身一缩，把喊疼的话咽回肚子里。

　　林怀山等的不耐烦，叉着腰催身后的林芝：“快点过来帮我推车。”

　　林芝小心翼翼地把林茜塞进张美云怀里，“妈妈，你抱着妹妹，我去推车。”

　　张美云鼻子里轻哼一声，不是疼还是在应答林芝。

　　颠簸的路走起来很累，林耀祖走了几百米就不肯走了，哼哼唧唧地要林怀山背，林怀山摸了把他的刺猬头，温柔地说：“你去板车上坐着，爸爸拖着你走。”

　　林耀祖坐上板车后也不喊累了，一脸新奇地打量着刚出生的林茜。林茜的眼睛很大，圆溜溜的，像是清水濯洗过的玻璃珠。
　　林耀祖“呵呵”傻笑两声，拿着木头匕首就要去戳，林芝眼疾手快地拍开他的手，“你干什么呢？！”

　　林芝骤然松开一只手，板车失去平衡，林怀山肩上发力用的粗尼龙绳被扯得深深勒进肉里，他疼得立马撒手卸力，“我*，你干什么呢？！”

　　“他刚刚拿匕首去戳妹妹的眼睛。”

　　“他这么小懂什么，”林怀山揉着肩上勒出来的红痕，“你别tnd乱松手，肩膀都给我磨出血了。”

　　林芝撇撇嘴，心里愤愤不平，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是一路上都格外注意林耀祖，防止他做出什么伤害林茜的事。

　　张美云一路上都很安静，只是偶尔哼哼几声。回到家里后她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林芝抱着林茜陪在她床边，满脸担忧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张美云摇摇头，气若游丝地说：“没有，我想睡会儿，你带着她先出去吧。”

　　林芝虽然不放心，但还是带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