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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42章 ...

  •   不过一日,庆许便迫不及待地来了天牢。

      他的步伐凌乱,淄色的袍子急促地摩擦着,跛脚根本支撑不了他这样行走,因此他额发被汗湿,天牢的走廊内到处都回荡着他粗糙的喘息声。

      商司予如梦初醒,紧随其后。

      “前日我让祝史你给卞和玉上刑,”庆许停在了卞和玉所在的隔间外,眼球骨碌碌地转了一周,冷冷地瞥向商司予。

      他的目光不善,“商祝史可听明白了?”

      商司予颔首,“臣用了铁钉之刑。”

      “当真?你可不能欺瞒一国之主,”庆许抬起沉重的龙纹袍子,略显得意之色。“不然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自然不敢。”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袭缙云色的衣裙,垂落在地上恍若霞映流云,她又是伏跪在地,顺从的姿势。

      庆许却觉得哪哪都不对。

      这位祝史大人,貌似变了。

      *

      冷。

      彻骨的、入髓的冷。

      “他就合该像个死人一般,任由我安排。”

      “他凭什么能有意识?”

      “……”

      思绪混乱,神识不清。

      他恍若进了一片幽寂的山谷,周遭林立着雪松,树上的寒露泠然,中间的土块又都被一个巨大的深潭给占据,潭内氤氲着寒气,蚀骨侵肉、唇齿发冷。

      而他站在深潭外侧,只消向前迈一步,只一步。

      ……

      “卞公子,该醒了。”

      语调阴且冷,像是声音的主人故意而为之,却是庆许的自然流露,恨意如瀑般倾泻。

      卞和玉睁开双眸,神色迷惘。

      接着他就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庆许。

      哦,不对。

      该改口叫吴庄公了。

      还有站在吴庄公身后、不远处的商司予。她今日却是穿的如此昳丽的衣裙,恍若将霞晖披在身。

      但卞和玉却不这样认为。

      霞光不愿落在她身上,是她抢来的,又因为受着的光太多了些,便迅速萎靡、烂掉。

      “公子庆许?”卞和玉悠悠开口。

      一记长鞭落下。

      接着,便是长矛和棍棒挥下。

      庆许用了极大的气力,粗粗喘气,以至于大汗淋漓。每一记长鞭和棍棒落下,卞和玉的身上便赫然多了道道血痕,新伤和旧伤交叠着,看上去惨不忍睹。

      卞和玉痛哼,眉略皱起。

      “孤想提醒你,卞公子。”阴恻恻的笑容在庆许的嘴角显露出来。

      “孤现在是吴国的主人,吴庄公。”

      庆许来时走得有些急了,现在的腿脚隐隐作痛,他顺势低下身子去,揉搓着自己的腿脚,仿佛这样能缓解痛楚。

      商司予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莹莹笑意藏在眸中,她很喜欢看眼前这样的场景。

      看……

      卞和玉处于下位,迫于权势折腰。

      吴庄公色厉内茬的窘迫样子。

      之前她对卞和玉用刑之时,还略有些不适应,毕竟卑贱的人点头哈腰习惯了,便会彻底地忘记自己的脊梁骨,遇事只会下跪、求饶了。

      还好,她如今总算体会了一次身居上位的感觉,没有沉沦在卑贱奴仆的行列。

      商司予有些悻然地垂下眼睛,浓密的眼睫毛扑闪着。

      她的心也随之晃动着。

      那种滋味……

      销魂蚀骨,她格外喜欢。

      “这滋味不太好受罢?”

      庆许的嘶哑声音又响起。

      低而沉闷,在寂寥的牢房中碰击回响,带着几份上位者特有的趾高气扬、傲然的意味。

      “卞公子的手,这些年来可还利索?”

      话音未落,庆许的长鞭冲卞和玉的手扬去,安稳地落下,卞和玉的指尖轻颤,血痕顿生,同白雪交融。

      商司予听得不爽,直皱眉。

      她盯着眼前这位庆许公子,目光肆无忌惮,瞧见庆许略有些伛偻、干瘦的身姿,还有他格外“神气”的侧脸,她不甘地咬牙,乌眸闪着泠然的光。

      愚蠢的、虚伪的、得意忘了形的。

      ……

      还有许多恶毒的词,商司予都想加诸在这位新即位的吴庄公身上。

      她略一挑眉。

      怎么还有这个东西居于她之上?

      卞和玉并未回应庆许对他的种种挤兑和嘲弄,若是在平日,卞和玉定然是会勾起眼尾,笑着反问:“在下怎么不知吴国还有一位嫡长子?”

      这无疑对庆许是巨大的侮辱。

      吴闵公嫌他愚蠢,从未给他封地和百姓,遑论权势和名誉了。庆许只是空有嫡长子这个称号,且不论在外并未有人知晓他,吴国内他这个嫡长子都是鲜为人知。

      但如今,卞和玉轻阖双眸,瓷白的脸上、脖颈上,只要是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都染上了朱砂般的血迹,像是仙鹤染血、莲叶倾落。

      他没有气力了。

      商司予想。

      他快不行了。

      卞和玉对她所用的手腕呢?

      他的后路究竟在哪,他留有的后手又是谁,他是否已经通知了周天子,这些商司予统统都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她是知晓的。
      即便他告知了周天子,周天子也不会起兵来救他的。

      “请你杀掉卞和玉,来日必有重谢。”

      那封周天子亲笔的书信上,这句话力透纸背,极为显眼,字里行间都是对卞和玉的深切怨恨。

      周天子不会救火,这把火还是由他放起的。

      卞和玉似乎很喜欢与虎谋皮。

      但与虎谋皮的故事,商司予可从未听见过什么好结局。养虎为患,养虎为患,养虎的人最后都被虎耍得团团转,最后倒还成了盘中餐。

      如今卞和玉不就处于这般的境界么?

      商司予的眸光含着期待的笑意,掠过庆许的枯瘦身躯,直直地停在了卞和玉身上。

      她倒还有些期待卞和玉最后的结局了。

      *

      时间一点点流逝,转眼已然过了十几日。

      这期间,庆许日日都来折辱卞和玉,天牢内没有可供休息的地方,他便专让人搬来一个贵重的座椅,金灿灿的恍若龙椅。

      他坐在那……

      欣赏卞和玉受刑,有时甚至还亲自给他用刑。

      每当卞和玉受一次刑、气息变得微弱之后,他便唤来医者为他医治。但等到医治得将还未好、伤口还未结痂之时,又让他受刑。

      有病。商司予默默想。

      他们父子辆当真如出一撤,吴闵公也是这般。

      但两年前卞和玉似乎也是这样对待吴闵公和庆许的,钝刀子缓缓地在血淋淋的伤口上打转,可能这种感觉格外吸引人罢。

      如今,局势彻底逆转了。卞和玉也被庆许以同样的手段给报复了回来。

      *

      已经到了戍月,屑玉飘洒,枝头挂上寒意。

      卞和玉半倚在墙角,微仰着头。

      新、旧伤交叠,脖颈上缠绕着的雪白绷带,又沾染上刑具的黑污,不断地渗出血来。但受刑之人依旧清雅淡漠,若枝头雪、寒山玉,丝毫不惧痛意。

      商司予好整以暇:这人是没有痛觉的么?

      庆许那般折辱于他,就只是因为卞和玉放的那场大火么?其实并不尽然,她曾听闻公子庆许也曾在周朝做过质子,但不久便回到吴国了。

      至于卞和玉……

      他是卫国嫡长子,两年前商司予就已经知晓了。在周玄王四年,也就是当今的周天子在七年前,“天下共主”的名头依旧显赫,但实际上听起调遣的也就只有几个蕞尔小国了,不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号令依旧深入人心。

      那时,四国联盟的实力见涨,诸侯王们的野心也已经初现端倪了。

      因此周玄王曾命令吴、齐、许、卫四国派遣嫡长子到周朝温习四书、五经上的知识并且教习周礼。

      美其名曰“教化”各国的下一任诸侯王,但究竟是怎样,无人知晓。

      吴国派遣去的是公子庆许。

      齐国是公子晏翊,也就是如今的齐善公。

      至于许国无人可去,许信公已年过花甲,老来无子。周玄公的计划在许国这儿算是落空了。

      卫国,据商司予所知,是卫国的嫡长子,也就是卞和玉去了周朝做质子。

      ……

      “教化”各诸侯国的嫡长子当真只是一个噱头,周玄公真正的目的是以其为诸侯王的把柄,将他们作为一枚筹码借此威胁、镇压野心肆虐的诸侯王们。

      嫡长子们在周朝作为人质,或许并不好受。

      也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说周玄王肆意虐待远道而来的嫡长子们,不给饭食、将其囚禁在牢狱之中,夜夜如此。

      只是没要了他们的命,周天子极为有分寸。

      不过三月,周玄公迫于局势压力,以及各诸侯国的声讨,不得不将各国的质子给放了回去。

      ……

      卫国嫡长子确然去了周朝作质子。

      商司予曾亲眼见过。

      窈窕水路、烟幕迷蒙的三月,他端的是清雅矜贵公子,身姿风采依然朗若天上人。那时他便骑着一匹青白相间的骏马,身边的随侍众多,他们正待前往周朝。

      她只远远望了一眼,便就此放下了腰间的剑。

      再恍然,天牢之境显在眼前。
      她蹙眉,瞧着眼前昏昏然的卞和玉,只觉着尤为疑惑,她希望能够亲口问问他。

      各国质子不是都已经被放了么?

      为何偏偏只卞和玉一人没有回到卫国,不仅如此,甚至还摇身一变成了周朝的使节和说客,身居要职。

      周天子似乎还被他当作了傀儡,但现在这位傀儡有了自己的意识,这么多日,卞和玉下狱的事情应该是早就传入周朝了,可周天子恍若未闻。

      光影透过墙上的孔眼,斑驳地落下来。

      庆许的那把金色座椅,绣着细致的龙纹,安然地立在寂淡阴暗的地上,格外突兀,像是贫瘠、不生草木的土地上多了一枚金子。

      卞和玉就被锁链禁锢在座椅后。

      商司予轻蹙眉头,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但倏忽间她便又如被灼烧般,站起身来。

      锁链声轻响,卞和玉神色微动。

      “祝史大人近来似乎格外喜欢这种居于人上、蔑视一切的感受。”

      他的调子温和,且带着一丝淡然的凉意,恍若玉石相扣,在她的心上泛起了悠长的涟漪。

      商司予的眸子动了动,反驳:“我只是喜欢卞公子你受刑的模样。”

      “为何?”卞和玉抬眼。

      “卞公子可知,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缘由的。”她沉吟,“若是硬要说有的话…….”

      身前女子的衣裙分外惹眼,忍冬纹饰绕着玉白的粉颈一圈儿,她轻抬精致的下巴,盈盈的眼波流动,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端的丰盈窈窕、姣丽蛊媚。

      生命力劲坚韧的野草,成了描金瓷器中的一株蔷薇花。

      同他上次见她,别无二致,姣丽、易折。

      “…….那就是,”她起身,眸光勾着卞和玉,不清不楚。“喜欢看你受凌虐,而你不得不强忍的模样。”

      ……什么?

      卞和玉微张口,他的眉目疏淡,此时却染上几分讶然,显然被这位祝史大人给惊到了。

      真是疯了。

      自国师府的人死净了之后,她便疯了。糜烂的花传来短暂的、摄人心魄的香味,似是最后一曲挽歌,引人沉沦。

      幽幽的香气传来,还有她略显不自然的语调,轻且诱人。

      “好罢,其实我与卞公子有很多……过节。”

      卞和玉不以为意,虚睁开眸子看她。

      确有很多过节,她知晓。

      但他不知晓。

      飞雪有声,簌簌抖落断头台上,她安详等死之时,他清雅悦耳的声音传来,是为救这些微不足论的流民。

      他清贵,端坐高台,但肯俯身。

      呛人的灰尘气息又扑面而来,是她所熟悉的地牢。她被折磨得难以仰头,他却意兴阑珊地敲着龟甲。

      他这次俯身,却是满心算计、满身血腥。

      ……

      她有些发怔,霞色的衣裙格外勾人,但她的眼尾略微垂下些,含着委屈的意味,她悠悠走近樊笼中的他。

      “是么?”

      牢内寂寥若山林。

      卞和玉置疑:“那吴闵公,他受刑之时,你难道不也感到欢愉?”

      商司予轻笑:“他与我有仇,大仇得报的感觉,卞公子不会不比我更清楚些。”

      “庆许那般待你,你不想报复回去么?”

      他唤这位诸侯王为“庆许”,而不是吴庄公。

      不过半盏茶的时辰,商司予眸光泛着潋滟的玩味,颇有兴致地回了一句:“自然想。”

      “卞公子有办法么?”她抬眼瞧他。

      卞和玉微眯起眼睛,锁链清脆的声音泠泠作响,他屈指叩响腰间的环佩,恍若蛰伏在山林之中的猎人,眸光清冷却格外厉绝。

      “祝史大人,你只需向卫国使者宋祈传出我的死讯。”

      石破天惊,湖水四溅。

      商司予的瞳孔骤缩,目光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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