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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4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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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月十九,这是吴闵公死后的第三日,也是卞和玉入狱的第三日。
万籁俱寂。
朱红宫殿影影绰绰地矗立在黑暗之中,已经临近夜半之时了,只有西南一角的天牢依稀点着一盏孤灯,低矮的建筑笼罩在淡淡的光亮之下,仿佛受着神明的庇佑。
商司予自被庆许带入天牢之后,就长久地住在这里面了,庆许只是对她稍加惩戒,并未要将她给彻底铲除,至于原因是什么,她也懒得去深究。
毕竟天牢里除了监狱,还是会有其他的起居室,天牢之中的房间就是专为国师、祝史一类的神职而设置的,被打入天牢的人都是为天理所不容的罪人,自然需要神职人员的看管和超脱,以免他们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
桌案上燃着一盏烛火,芯子随风而摇动。
商司予端坐着,桌上摊开了一张暗黄的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符,黑色的浓墨晕开来,像是无数细微的雨点,她神色凝重,仔细思索着。
只是可以知晓的是,纸笺其上并非是吴国通用的文字。
突兀地,天牢外响起脚步声。“砰”的一巨响将寂寂的夜晚划出一道豁口,沉重的铁门就此被吴国的官兵们踹开。
她敛了心神,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笺收在了衣襟里。
商司予还未转身,就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当然还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息。她强忍住心中排山倒海的呕吐欲望,转过身来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卞和玉。
——他是被士兵们给扔进来的。
青灰色的朴素衣裳被血污彻底地浸染了,凌乱不堪、利刃似乎刺破了他玉白的颈,脏乱不止。银质的发冠歪在一侧,墨黑的发丝松松垮垮地搭在伤口上,恰似被信徒抛弃的一尊染血玉佛,看着好不狼狈。
商司予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卞和玉的身份尊崇,因此他总是居高临下的,无论面对有多么棘手的事情,都没有处于下风的时候,他总是能够面容沉静,不慌不忙地处理好一切。
甚至是前几日,庆许不问缘由就将“弑君”的莫大罪名强加于他,吴国的其他官员也都附和,仿佛将卞和玉拦在了一座孤崖上,四周都是尖锐的芒刺,无论如何他都逃不掉。
朱方城毕竟是吴国的地盘,镐京同朱方城相隔如此之远,书信的来返再怎么也得半月有余的时间,遑论周天子起兵施救了,调遣士兵、筹备物资怎么也得耽搁三日。虽然卞和玉有着周朝使节的加冕,但庆许要杀他,也是轻而易举、一声令下的事情。
——是卞和玉孤身入了虎穴。
但在闵公毒发身亡的那一日,棋盘之后的卞和玉面对这滔天的罪名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神色淡淡地嘲弄吴国的所有人,面容依然清隽安然。
因此商司予就凭此断定卞和玉一定留有后手,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此次入局也定是有备而来。
而现在,卞和玉却是跌跪在地上,同肮脏的血污融为一体。
“祝史大人,人我们已经带到了。”士兵们向她行礼说道:“卞和玉的刑罚还未受满,吴庄公说他近来忙着处理政事、无法脱身,因此他希望祝史您能代他施刑。”
商司予移开目光,“好,还请庄公放心。”
士兵们的步伐声渐渐远去,天牢内只剩下了卞和玉微弱的喘息声,他轻阖着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
卞和玉穿了三层衣裳,里衬是白的,最外一层是青灰色的衣裳,简单的纹饰绕了一圈,样式虽简单但衣裳料子是极好的,却都被尖锐的刑具给刺破了,血与衣料的缠绵、交融,看着触目惊心。
——庆许是如此地怨恨卞和玉。
商司予缓慢地走近倚靠在桌角奄奄一息的卞和玉,她不敢掉以轻心。
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可怜他,可怜谁也不能可怜他。
纵使他受了极重的伤,却仍然能够反咬你一口,将你扯下与他一起受难。他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至少她算是亲自领教过了,这人是断不肯吃一点亏的。商司予神色泠泠,若是卞和玉知晓了闵公是她杀的,而她却将罪名嫁祸给了他,那他会作何反应?
再不济,就是杀了她。
罢了,她也不怕。
她担惊受怕之余,心头冒出来一点侥幸的念头。幸亏她没有思前想后、踌躇不定,而是一股脑儿地将卞和玉的“死卦”献给了吴闵公,同闵公一起筹谋。
死了吴闵公,卞和玉也锒铛入狱。
真是两全之策。
商司予摇头失笑,想那么多做什么?
照吴庄公这个大刀阔斧、整顿朝局的架势……
活命都是个问题,还会惧怕卞和玉的报复么。
*
翌日,天牢内。
卞和玉昏然,却能感受到清晰的痛意。
痛意恍若是从颈侧传来的,冰冷、温软的触感,摄魂夺魄,他既想偏头挣脱,却又不免沉溺其中。
还有一股艳绝的蔷薇香气。
女子香。
“卞公子,你醒啦。”
商司予见他的双眸微动,惊叹道。
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扫出一片淡淡的暗影。卞和玉睁开了双眸,刺痛蓦地从眼角处传来。
她不以为意,将手从颈处移到了他的眼睛。
辗转片刻后,再狠狠按压下去。
卞和玉不顾疼痛,制住她纤细的手,泠泠问道:“祝史大人想做什么?”
“看不出来么?”商司予晃了晃手,眸中的光清亮。“我在对卞使节用刑。”
“……用刑?”
卞和玉疑惑:这算哪门子用刑?
现在的姿势可谓奇怪。
壁上的镣铐扣住了他的腰身,腿脚也扣上锁链,他只能半倚在墙角,失重感和无力感让他无所适从。
如今的他只能处于下位,被动地承受。
面前的女子穿着一身朱红罗衫,唇不点而红,眉眼昳丽,离他堪堪不到一寸的距离。
同往日的她,大相径庭。
她玩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卞使节可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知晓你身上哪些地方最是柔弱,这样才好下手。”
“比如说,你的脖颈。”
纤细的手指缓缓地滑落,点在他瓷白的脖颈上,盖住了血痕和伤口。
她的另一只手中藏着硬朗的铁钉,地面上赫然躺着的是一个小铁锤,黑漆漆的不易发现。
卞和玉喉头滚动。
他现在居于下位,任她玩弄。
不合时宜的,那个清雅而坚决的身影又出现了。
商司予跌退几步。
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眸光中的犹疑变成了嘲弄,含着蔑视的意味,调子轻且柔。
“但我思前想后,还是不行。脖颈本就是猎物最薄弱的一处地方,人也不例外。”
商司予垂头,低眸瞧着他。“一颗铁钉下去,若是失手,力度用得大了些,卞使节你命丧于此,吴庄公定会怪我的。”
话音未落,她便将藏在袖口中的铁钉放在了他的颈边,随后又念念不舍地收回。
卞和玉清淡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看清了她睥睨权势的眉眼,却又有着些许痴迷、不甘和黯淡,艳丽如山鬼。
——他好像从未认识过她。
往日芦苇荡里的一株野草,似乎变成了破碎瓷器中生长出来的,一朵缺乏灵魂的花。
脆弱、易折、即将枯萎的。
疯魔、艳丽的。
所以……
这才是吴国祝史的真面目么?
霎时,一片黑暗。
原是那双纤细的手又抚上他的眼眸。
“所以啊,”商司予叹息一声,蹙眉说道。“我决定选卞使节的眼睛,这样总不会闹出人命。”
“再不济,也只是丢双眼睛。”
卞和玉此时的境遇很是糟糕,沉重锁链禁锢住了他的腿脚,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没有法子,只能堪堪皱眉忍受,面色苍然若雪。
这次的形势,终于扭转了。
商司予居于人上。
居于他之上就足够了,她不贪心。
“……眼睛么?”
商司予盯着他,“对,眼睛。”
她再次移开了手,想看看他的眼睛。
卞和玉一双清黑的眸子,犹如黑玉,绽出点点笑意。但商司予竟看到他眸中的玩味,心中窝火,只觉得他得了便宜。
看来眼睛不是他的弱点。
那……他的手?
商司予顺势下移眸光,宛若一个猎手。
她在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猎物。
可到底还是不够高明。
太露骨了。
若是猎物看透了猎人目光中的残忍杀意,并且猎人也明目张胆地显露出自己的弓弩和箭矢,那猎物还能猜不到猎人的意图,并做好逃跑的准备么?
商司予蹲下身来,细细瞧着他那双骨肉均匀的双手。
素日里,他的一双手就堪称艺术品。骨节修长、指尖泛红,此时受了些伤,血痕遍染、屈指微颤。
她更喜欢他现在的手。
“卞使节,我其实……更看中你的双手。”
她的语调轻且缓,说这句话之时,清泠的双眸,似蒙上了山间的雾泽。
像是被蛊惑,又像是单纯地欣赏。
卞和玉淡漠:“……手自然是受刑的不二之选。”
商司予支起下巴笑起来,“我也这样认为。”
卞和玉也笑:“那便有劳商祝史了。”
他低眉顺眼,全然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四遭壁垒,冷硬寂然。
噗呲一声笑,打破天牢之中的寂寥。
“卞公子不会当真以为我会对你动手罢?”商司予眨眼,其实她眼中未曾显露出杀意,她也没有动杀心,她只是想……
戏弄他。
让他也体会一次这样的感觉。
生杀予夺,都由她决定的感觉。
“祝史大人这般吓人的架势,在下当真以为是要杀我。”卞和玉的嗓音冷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商司予闻言脸色一僵,她明明是玩笑似的诘问,但卞和玉的反应却不似作伪,仿佛当真以为自己会杀了他。
商司予蹙眉,感到不适:“我可救了你。”
如若不是她用卦象一事同庆许抗衡,卞和玉已经因庆许的恨意和怒气而死无葬身之地了。
卞和玉倒是很识相:“我知晓。如若不是商祝史,在下早就死在吴国了。”
商司予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样子,但她却从卞和玉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异样。
“只是在下很好奇,闵公在同我对弈之时,明明还是好端端的,怎生的……突然就七窍流血而死。”
卞和玉抬眼看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商司予勉力控制心神,镇定道:“或许……是中毒?”
“我想也是,这样的症状只可能是中毒。”
“这般厉害,”商司予踯躅半晌问道:“卞公子可知道是什么毒?”
卞和玉摇头。
半晌才应:“燃玉之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