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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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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劫后余生,相拥在孤岛岸边躺了一夜。第二日睁眼,已是天光大亮了。
难得湖上没有雾气,极目远眺,能望见湖岸。只是此处想必是湖中比较荒凉的地方,周遭并没有什么船只往来。宁舒与韩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岛中走去——那儿生着一丛野竹。
他们砍下一粗两细共三根竹子,将粗的那根仍在水中,然后运起轻功,一前一后飞身落上。宁舒以细竹为篙,轻轻一撑,“竹船”便离了小岛,向对岸飘去。
他前一日方与韩旷历尽劫难,此刻仍有气力不济之感,内息休息一夜,也未能恢复如常。宁舒倒也不甚在意,只是划了几下,便停了手,将这个力气活儿交给韩旷一人来做。
韩旷回头,见他打着呵欠犯懒,脸上露出了几分羞赧:“你……你抱着我的腰,靠……靠一会儿吧。”
宁舒正有此意。两人小心翼翼地变了变位置,在竹子中间儿靠近。宁舒搂住韩旷的腰,将半个身子靠了上去,夸奖道:“你的船撑得也不错嘛。”
韩旷声音平和温柔:“我……我家乡也是有江河的。有的部族生在水上,以捕鱼为生。小时候,我家同他们也生活过一段时间……”
宁舒点头:“难怪你水性很好。”他扭头看向湖面,只见一群沙鸥自湖上轻盈飞过,极远处仍是山水朦胧,好似未干的水墨画卷。
韩旷撑着竹篙,困惑道:“我仍然没……没想明白,最后你到底是如何替我将蛊解了的?”
宁舒想了想:“与其说是我解蛊,不如说是蛊虫自己的天性使然。若以药物作比,就是以毒攻毒而已。惊蛰敏捷,羊刃不及。最后拖得对方稍露破绽,便一击毙命了。且蛊虫天性喜毒,日常养着时,也要时时捉许多毒物来喂。惊蛰见了羊刃的毒,譬如饿鬼见了美食,当然要吃个干净。可是羊刃并非等闲蛊虫,惊蛰太过贪婪,纵然吞得下去,一时又来不及克化。这才露了破绽,被虹吃掉了。这也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他轻笑一声:“天机当真妙不可言,谁想到步步绝路,最后竟是如此结局。”想到这中间种种环环相扣,缺一不可,自感叹中又升起一股缠绵之意:“往后……”
韩旷动作一顿,半晌才开口:“我……”
宁舒望着水色天光,笑容淡了淡:“嗯,我知道。”仿佛一夜之间,许多往昔想不透的事都不再要紧了。伤心难过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是酸涩与怅然。他叹了口气:“韩旷啊……”
韩旷闷闷应道:“嗯。”
宁舒想了想:“我瞧那双凤朝阳的姿势不错,下次……我们还用这一式吧。”
韩旷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解蛊之时,我总觉得,阴阳两股内息有交融之意……今早醒来,内力似乎提升了不止一个境界。那……那蛊虫乱窜的时候,好……好像把阴阳交汇的穴位都,都冲开了……”
宁舒昨日便想到这件事,听韩旷一讲,心中更加笃定:“那样的穴位真气流转更快,自然更便于蛊虫躲避和逃脱……”话到此处,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偷偷提了提气。
内力消减之感仍为恢复。宁舒想着昨日的事,渐渐意识到一件事。他并非身体不曾复原,而是和从前在船上,韩旷与他交合后失去了几年的内息一样。他这一次,也丢了数年苦练的内力。
习武不易,内力更是十分要紧。可宁舒既不慌张,也不伤心。反而隐隐觉得自己窥见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并从中升起了希望。
他看着韩旷宽阔的脊背,心中默默有了个想法。
两人回到岸边,终于辨明了方向,发现此处离湘阴城已经极远。好在上了岸便一切好说,于是简单休整一番,便急匆匆往那日落江之处赶去了。
鹰嘴岩的山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地狼藉。宁舒细细查看了一番,心渐渐沉了下去:“死了好些人……徐紫雾的内息,怕是已经反噬了。”
韩旷拣回了自己的刀鞘,将虞渊收入鞘中,不解道:“他要死了,难道不是好事?”
宁舒摇头:“你不知道。这世上的内力反噬有很多种。有的人不过是自身受苦,有的人却要连累别人受难。你可还记得自己当日内息不稳的情形?”
韩旷点头,慢慢道:“我经脉痛楚,满心杀意……不论谁在我跟前,我只想将他一刀劈了……”
宁舒叹气:“你本性善良自制,内力又不及徐紫雾,尚且暴虐如此。而他是个天地万物皆不在乎的,内功之强又是世间无匹。这样的人,死到临头,你猜他会如何?”
韩旷想了想,摇头道:“我想不到……怎样行事,似乎都是说得过去的。”
宁舒望天发了会儿呆,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还是想去看看。只是不知道,他眼下人在何处了。”他环顾四周:“尸体一具也没留,应当是正道有人收拾过了。”他喃喃道:“你若是有一日,死到临头,又拉够了陪葬,会如何?”
韩旷一愣:“我……”他认真想了想,低头呢喃了一句什么,又摇了摇头,只是望着宁舒发怔。
宁舒正陷在沉思中,也没留意,只是慢慢道:“若是我……我就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一个人,清清静静地……”
韩旷闻言,立刻摇头:“不……”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走上前去,拉住了宁舒的手。
宁舒本也没盼他说什么,低头看到两人交握的手,微笑了一下:“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湘阴东面多山,若论险峻奇绝,幽深郁秀,灵芝峰当属第一。只是那山四面环险,绝难登越。功夫差的人,只能遥遥望着,决计不会冒险去那处攀爬一番的。
宁舒知道这个地方,还是白夫人当年提过。她昔年还在合欢教中时,曾与徐紫雾在此处休憩。他从前一向觉得,徐紫雾冷酷绝情,白夫人仇深似海。二人之间多年彼此算计相杀,不共戴天。可如今想来,仿佛又不是那样。
韩旷在宁舒指点下找到了一条隐蔽的上山之路。两人潜行之时,竟遇上了几个正道弟子。瞧那样子,仿佛是率先跟踪到此,发现了魔教踪迹,要急着回去报信的。
宁韩二人远远听着,才知道这一次正道死伤甚众,凡是参与其中的高手几乎都未能幸免。听那言语的意思,要不是魔教临阵内讧,只怕伤亡还会更多。
那几个正道弟子功夫虽然都不错,但与徐紫雾这等高手显然天渊之别。他们也甚有自知之明,只候在道旁等待援兵,并不主动上山。
内讧之事意料之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徐紫雾多年来以严酷手段对待教中弟子,早就引人不满。只是大家碍于他的可怖,并不敢动手。只是最后出手者竟会是妙音,倒是宁舒不曾想到的。
人人心中都有不能示于人前的心思。宁舒隐隐觉得自己明白妙音,但那人既然身死,其中的因由也就不再重要了。
宁韩二人运起轻功上山,只行了不远,宁舒便主动趴到了韩旷北上,理直气壮道:“背我上去。”
韩旷抬头望望头顶云雾,丝毫不疑有他:“好。”他这些日子进境一日千里,早就不知不觉地成了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只是他平生与之交手最多的,只有一个仅次于徐紫雾的孟连山。是以一时并不清楚自己的实力。但宁舒见多识广,对此瞧得清楚。如今单论武功,江湖中能胜得过韩旷的,也就那么七八个人罢了。而且拳怕少壮,韩旷年轻体健,当真与上了年纪的高手动起手来,另有一番优势。
不过就如他们都明白的那样,比武这种事,输赢未必全凭功夫高低。且韩旷的心思,从头到尾只有那么一个,并不在意与旁人争胜。
宁舒每念及此,都要忍不住轻轻叹息。
韩旷以为他是怕高,低声道:“你……你闭上眼睛,一会儿便到了。”
宁舒趴在他背上,下巴在他后颈蹭了蹭:“那一回你背我上山,一路上嚎个不停。今日可忍着些。”
韩旷闷闷道:“其实现在也很想……真气鼓荡,憋在胸口……怪,怪难受的。”
宁舒手指摸到他颈下经脉,顺了顺:“省着那点气力,待会儿还指不定要瞧见什么呢。”
饶是韩旷内力过人,也负着宁舒攀爬了近两个时辰。临近山顶时,宁舒从韩旷背上跃下,两人略平复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山上去。
灵芝山顶峰皆是巨石,石上郁郁生着许多杂树怪松。两人小心翼翼地隐藏声息,终于在猎猎山风中听到了人声。
只听枯云的声音缓缓响起:“徐紫雾,你如今穷途末路,老道全你一个体面。自行了断吧。”
徐紫雾声音沙哑,嗤笑道:“将离,多年不见,你还是这副藏头露尾的鬼样子。”
宁舒大惊,悄悄抬起眼睛。只见那枯云提剑的手微微发抖,神色却怒火冲天:“徐紫雾!你害我青城一门上下几乎传承断绝,老道敬你也算一代枭雄,怎的如此不识抬举!”
徐紫雾发冠不知何时丢了,满头银发在空中飞舞。他半身衣衫被血浸透,额心已经出现了散功的血痕。即便如此,仍然不动如山地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众人。
宁舒随着他目光望去,见那些神色戒备的高手,个个都是熟面孔。唐门的长老唐磊,松溪派的张蔚,枯云道人,还有……那日在九华山顶,与宁韩二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潇。
沈潇守在九华山顶数十年,从来不曾涉足江湖半步,如今出现在这里,当真是耐人寻味。
宁舒看向他四人,唐磊显然是受了重伤,全凭一股好强之气硬撑。张蔚满身是血,脸色发白,不知伤势如何。便是他们中功夫最高的沈潇,身上亦有伤处。
唐磊脾气最急。喘过一口气来,当即怒道:“同这等魔头还有什么好说!邪魔外道,人人可诛,大家一起上便是……”
张蔚神色复杂地看了唐磊一眼,转头向枯云和沈潇恭敬道:“晚辈年幼学浅,不过是途经此处,想看个热闹。既然撞见了,也不好拿主意,只凭前辈吩咐便是。”
在场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他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年轻惜命,各位前辈自己看着办吧。
枯云道:“那便……”
一直未开口的沈潇忽然道:“慢,我有一句话要问徐教主。”他是一代宗师,言语中总带着一股潇洒睥睨的气度。可这句话却问得十分犹疑:“你可曾对我义女,下过一种名为“蜂”的蛊?”
徐紫雾原本神色淡然,听了这句话,脸上却露出了几分讥讽:“蜂?合欢教上下,能得我亲手种下”蜂“的,不过一掌之数。你的义女,该不会是姓白吧?”说着眼珠转向枯云,含义不明地轻笑一声。
沈潇神色颓然,闭了闭眼:“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动手吧。”说着衣袖一摆,向徐紫雾冲了过去。
他既然动手,旁人自然不能干看着,余下三人尽皆上前,与徐紫雾战成一团。
徐紫雾纵已穷途末路,内力散去大半,仍然能以一敌四。只是沈潇疯魔一般,招招皆是舍生忘死的夺命杀招,徐紫雾到底渐渐难以支撑。即便如此,他仍然将唐磊和张蔚双双打得无法起身。
一时只剩枯云与沈潇二人仍在支撑。
就在沈潇一式风过幽谷送出,要将徐紫雾拍下山崖时,枯云忽然剑锋倒转,向沈潇喉咙刺去。
沈潇面色一变,饶是反应敏捷,仍然躲闪不及,胸前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血口。他惊道:“道长,你……”
却见一只小瓶自枯云袖中摔落。一时间山顶甜香漫起。
宁舒低声道:“是倚玉,不要喘气。”说着以袖掩鼻,皱了皱眉。
只听“枯云”以女声缓缓道:“这个人,我要亲手来杀。”
沈潇倒在地上,愕然半晌,才低声道:“你果真不是枯云……难道……”
徐紫雾重伤之下,咳出一口黑血来。他毫不在意地擦了,脸上讥讽之意更重:“千面之狐,也不过骗骗蠢货罢了。”
宁舒愣怔当场,心中一片混乱:“姨母的经脉早就毁了,如今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僧行江上,妖在镜中……纵然当年她在八位绝顶高手中占据一席,可是……她到底是怎么恢复武功的?”
白夫人冷声道:“徐紫雾,死到临头,你还有什么话说?”
徐紫雾淡淡道:“死到临头不假,不过,将离,你以为自己当真杀得了我?”
白夫人缓缓提剑:“杀不了也要杀。你做的孽,早该偿了。”
徐紫雾神色自若:“你对自己种傀儡蛊,利用蛊虫强续经脉。我死不死不打紧,你要死却是一定的。你我连下地狱,都是要作伴的。”
白夫人借着枯云的脸冷笑起来:“是啊,一块儿死吧。”说着飞身上前,剑锋直取徐紫雾咽喉。
他二人一朝动手,招式间密不透风,走得尽是邪诡路数。宁舒与韩旷在暗处看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相助。
如此在崖边激斗了二十多招,忽然徐紫雾脚下石头一松,人向后坠落。白夫人一愣,本能地伸手去拉。两人指尖相碰,徐紫雾神色一动,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身回到崖上。
白夫人僵在原处,身子晃了晃,仿佛要倒下去。就在即将坠落的一瞬,徐紫雾将人拉回崖上。
白夫人摔在地上,支撑不住,慢慢软倒在地。
宁舒这才看见,她手臂已经尽皆黑红一片。
徐紫雾淡淡道:“我早说过,你杀不掉我,何必白费力气。”
他坐回崖边,声音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人都是要死的。百年之后,尽皆尘土,谁也不必着急。”
白夫人咳出一口鲜血,忽然伸手揭开了脸上的面皮。那下头并没有什么绝代佳人,不过是一个容颜沧桑的中年女子。只是五官秀致,与宁舒有六七分像,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美貌。
徐紫雾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道:“当年你若肯乖乖听话,绝不会是如今这副样子。”
白夫人抬起头,恨声道:“当年?当年我尹州白家镇守南诏,世代忠良。可是却为奸人所害。江湖中那帮人自称名门正派,各个端着君子的面孔,行事却与流寇殊无分别。趁着我家中蒙难,将家产洗劫一空。昏君却将这笔帐也算在我白家头上。最后定罪,一家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女眷尽皆没入贱籍。我娘病死,大姐遭人凌辱而死,我与小妹在湘南失散。合欢教将我掠走,你又将我自虫窟中救出,授我功夫……我本是感激你的……”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你喜怒无常,行事多变,我也甘之如饴……可是后来你到底让我明白了,人心难测,我在这世上,能相信的唯有自己……”
徐紫雾语气平静:“你在教中上下筹谋,四处布线,不惜在饮食中对我下毒下蛊,又虐杀我教中长辈……”他柔声道:“将离,你哪里来的念头,能说你是在感激我?”
白夫人哈哈大笑:“徐紫雾,我平生所见之人多矣,却未有一人如你这般虚伪狡诈,毫无人性。当年白家的案子,你敢说自己从未吸过一分血?你当面许我承诺,要替我为白家报仇,背地里却以此为交易,向星宿宫交换消息;你说从未有人像我这样,不过因为我是最好的那个炉鼎;你骗我生下阿檀,却将孩子拿去炼药……”她声音渐渐凄厉:“你竟要我感激你!”
徐紫雾脸上终于浮现起一丝怅然:“你我于修行上本是天造地设的伴侣,但偏偏离心离德。旁的事造化弄人,算是你我倒霉。你看不惯我身边留别的鼎器,将他们一一杀了,我也由着你。但阿檀天生残疾,本就活不下来。我不过物尽其用。能拿去炼药,救得教中万千人性命,那是他的福气。”
白夫人摇头,慢慢站了起来:“福气?”她笑了一下,泪水却流了满脸:“福气?”
徐紫雾脸色几乎有些怜悯:“你看不透,那就看不透吧。”
白夫人缓缓走近他,跪了下来,眼泪越流越多:“我有身孕时,你也曾请巫祝百般献祭,祈祷平安。阿檀落地时,你也曾日日抱着他不放,满口傻话……那些话中,难道就没有半句是真么?”
徐紫雾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在那一刻,自然是真的。”
白夫人俯身痛哭:“你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养出诸多奇蛊又如何?手下教众万千又如何?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
徐紫雾闭上眼睛:“此刻说这些,并没有什么意义了。”
话音未落,猛然睁眼,脸上忽然浮现狰狞之色:“你……”
白夫人从他怀里抬起头,怆然道:“养蛊养蛊,养到头来,也不知是人养蛊,还是蛊养人……”
徐紫雾抬手扼住她的咽喉,却手臂发抖,怎么都钳不住。白夫人一根一根掰掉他的手指,猛地抽出手。
只见她中了羊刃的那只手上,握着一把沾满鲜血的细巧匕首:“涂了药的。药方还是你给的,这只“蝎尾”,也是你送的。”她退了一步,看着羊刃的反噬的黑气弥漫到徐紫雾脸上,静静道:“去和阿檀作伴吧。”
徐紫雾看着她,最终轻轻叹息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脸上黑气渐渐褪去了,人也没了声息。
白夫人在他心口和脖颈处探了探,慢慢抽回了手。她起身回头,看着山间云雾翻滚,然后抬起手,将那把匕首丢下了悬崖。
山风凛冽,宁舒见她站在崖上,不禁害怕起来,高声叫道:“姨母不可!”
白夫人闻声,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宁舒一眼,脸上已经全无先前的悲恸。她一个人走下来,将徐紫雾艰难地拖到松树间,用剑掘起地来。
宁舒跑过去,想要帮忙,却听她声音平淡:“站远些,他身上有毒。”
韩旷伸过手来,将宁舒的手握住了。两人看着她一个人默默将徐紫雾埋了。最后落土时,白夫人捧土的手停顿了片刻,才将土撒在徐紫雾脸上。
所有这一切都做完,她手上的黑红之气也几乎都褪干净了。宁舒小声道:“姨母……霓……不小心飞走了。”
白夫人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韩旷,冷笑道:“败家子。”
宁舒吃了一记狠骂,神色反倒自在了些,关切道:“那您身上的傀儡蛊……”
白夫人理了理袖口:“不碍事,有虹在我身上。”她看了一眼韩旷,淡淡道:“你的蛊解了,帮我杀人那事,自然也就算了。我这就要走了,但那三个人不能留在这里。你毁我两只要紧的蛊虫,作为补偿,就替我把他们处理了吧。”
韩旷眉头一皱,宁舒却轻轻摇了摇头:“姨母的意思是,怎么对他们,你自己拿主意。”
韩旷这才反应过来。见白夫人似乎对宁舒有话要说,于是主动走远,去看那几个伤者了。
白夫人脱下道士的外袍,顺风一丢,那衣裳就飘悠悠地被吹走了:“你要问什么,一并问了吧。”
宁舒踌躇片刻,终于开口:“您既然一早就决定自己要杀他,为什么还要我……”
白夫人用手指轻轻梳着自己的头发:“自然是以防万一。你能伤他一分,我杀他便容易一分。”
宁舒伤心道:“哪怕我死了?”
白夫人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死?”
“因为你……”
“我不过是吓唬你。”白夫人平静道:“一个人心中有所挂念,哪有那么容易甘心就死。你生性随和,但自有底线,只消将刀子架在颈上,我不信你会束手待死。退一万步,就算你不争气,妙音也会动手的。”
宁舒震惊道:“妙音是你的……所以这都是算计好的?你……你就不怕中间出了岔子?万一方才你没能杀他……”
“没有万一。”白夫人挽起头发:“你自己说了,都是算计好的。”
“可人心不是棋子。”
白夫人叹气:“是啊,所以摆布起来,可比下棋难得多了。”
宁舒低声道:“我还是有许多不明白。只是……往事已去,姨母,就不要伤心了……”
白夫人凝视着他:“心死之人,何来伤心之说。小舒儿,姨母只有一句话要同你讲。人心难测,别将自己的真心,系在任何身上。姨母吃过的亏,不想你再吃一次了。”
宁舒却摇摇头:“认定了一个人,其实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至于那人如何,那是他的事了。”
白夫人摇头:“你终是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罢了。”说着向山下走去。
宁舒急道:“您要去哪儿?之后怎么办?”
白夫人语声平静:“回去。把半夏的墓迁了。这么些年孤零零的,委屈她了。”
“嗯还有……”
“我这张脸?当然也不是真的。”
宁舒不解道:“那姨母真正的样子……”
白夫人微笑道:“你和你娘有八九分像,我和你娘是双生子。”她叹了口气:“可惜,你性子像她更多些。”她最后深深地看了宁舒一眼,转身离开了。走到远处,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向身后抛来。
宁舒接住,发现是满满一袋金珠。
他鼻子一酸:“姨母!”
白夫人挥了挥手,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了松石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