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金门》祺喜

1、一

　　菩萨奴自记事开始，就从未离开过这间窄小的寝屋。

　　偶尔，会有一位身形极为高大的郎君来看她，阿娘让她唤那位郎君叔父。

　　叔父总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菩萨奴却发现，叔父在抱起自己的时候，眉头会稍稍舒展，露出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菩萨奴很喜欢叔父。

　　叔父每次来看她，总会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用油纸包好的果饯予她，这是她唯一喜欢吃的东西。
　　年幼的孩子，总是要做些什么来打发无聊的光景。

　　这日，菩萨奴像往常那般，安静地跨坐在门下的户限上，手中拿着阿娘生辰送给他的小泥人阿坤，编排着奇异的故事耍玩解闷。

　　不想，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可因为坐的久了，双腿便酸麻难忍，起身时不住地打了个踉跄，撞到了门框上。她咬着嘴唇没敢出声，只跌跌撞撞地藏到门后，却又忍不住探头查看。

　　见来人居然是阿娘，她放心之余又是疑惑不已：平日里，阿娘都是在日落后回来，今日怎会这般早？

　　念想间便探身去迎。

　　菩萨奴正想开口唤她，却见阿娘神色悲凉，眼中泪光盈盈。她一时呆愣在原地，那声“阿娘”终是没能叫出口来。

　　她从未见阿娘有过这般神色。

　　阿娘匆匆走到她身边，俯身一把抱起她跨入屋内，又转身把门合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阿娘已经把她放到了榻上。

　　阿娘满脸泪水，须臾间便已汇成一片，顺着下巴落在她的衣袖上。她呆滞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阿娘深深地长吸了口气，抬手把她额前的乱发拢好，冰冷的手指划过她的眉眼和脸颊，末了，阿娘猛地将她揽入怀中。

　　她感阿娘身体颤抖得厉害，便也不自觉地跟着一起发抖。

　　“阿奴，待会会有人来迎你回去，身着黄服的人就是你阿爹。记住，今后一定千万小心，阿娘再也不能陪你了。”

　　菩萨奴下意识想要问阿娘为何不能再陪她，没来得及开口，房门忽然被重重地推开了。好些个身着金甲的郎君鱼贯而入，又有位神色傲然的矮小郎君缓缓走入屋内。

　　这郎君是当今皇帝身边的中侍官，名唤冯益。他来此处，是奉诏来接菩萨奴的。

　　菩萨奴第一次见如此多的人，心生恐惧，低头就往阿娘怀中藏。阿娘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却在下一刻就松开了。

　　她瞬间就慌了神，抬头却只触到阿娘眼中的苍凉。

　　阿娘扯着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拭去，好似一并将情绪也拭去了，袖口一落，面上便是如往常那般淡然的模样。她凑近菩萨奴，亲了亲她的脸颊，才缓缓站起，转身立在菩萨奴身侧睨视屋内众人。

　　菩萨奴怯生生地望向冯益。见他笑的眉眼都挤到一处，凭空生出些不安。她忙伸手去牵阿娘，却像握住了寒冰，心底的不安也彻底变成了恐惧。

　　冯益细细地打量起菩萨奴来。

　　他瞧菩萨奴虽是面黄肌瘦，披头散发，但眉眼间生得和大家是一模一样，脸上的笑意便更浓了些，于是躬身施礼道：“奴婢奉大家口诏，特来迎殿下回宫。”

　　冯益话毕，阿娘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她转身将菩萨奴从榻上抱下。菩萨奴惊恐不已，顺势捏住了阿娘的三根手指。没曾想阿娘居然狠下心来，抽出手反钳住她的手腕走到冯益身前，将她的手递给冯益淡淡道：“中官请。”

　　冯益忙接过菩萨奴的手紧紧捏住，笑着谢了恩，也不再多言，扯着她抬腿便走。

　　菩萨奴不可置信，伸手就去抓阿娘的袖口，却捞了个空。她转头去看阿娘，却被乱发遮住视线。她慌乱地将长发捋开，却已经被冯益拽着走出寝屋。

　　一行人走出大门，菩萨奴被粉衣抱起放入安车内。她仍不死心，够头张望，却只看清门匾上“尚衣”二字，就被放下的车帘遮住了视线。

　　菩萨奴坐在安车内，满心惶恐却不敢动弹。不合身的麻布衣被折腾了一番，卷起的袖口也已散开，遮住紧捏在一起的小手。她咬紧牙关，抖如筛糠满脸泪水。

　　她觉得心口像是被撕裂般地疼痛，这疼痛拉扯着腹部一同翻江倒海。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又怕动静大了，惊扰了外边的人，便赶忙捂着嘴，死死忍耐。

　　她不在乎外头满脸谄媚的郎君是谁，也不在乎他口中的大家是谁，更不在乎阿爹是谁。她只想要阿娘像往日那般，亲亲她，抱抱她。可阿娘却放开了她的手，又这般决绝地将她交给了别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又生出些愤恨来，在安车内哭得险些要断了气。

　　阵阵嘈杂渐近，菩萨奴赶忙扯着衣袖把脸上得泪水抹净。她深吸了一口气压在胸前，止住了颤抖，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止住了泪水，虽还在抽抽嗒嗒，但面上已恢复平日那般木然的模样。

　　安车到了顺义门外，众人都下了马。冯益上前匆忙将安车的帘子拉开，把菩萨奴抱了下来，拉着她的手疾步向大明宫走去。菩萨奴个子矮小，几乎是被冯益拖在地上前行。

　　大明宫的户限比寝屋高大许多，菩萨奴还未来得及抬腿，冯益就急切地往前拉扯，于是，她就被户限绊得重重地跌倒在地。

　　冯益见状大惊失色，忙跪在地上，与身后的小侍官们一道，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站好。

　　她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出声喊痛，只把散到眼前的乱发抹开。她刚抬头，就见殿内众人皆在看她，她便被吓得赶忙又垂下头去。

　　冯益见她无碍，忙转过身拱手至地，头压一并压在地上，毕恭毕敬地大声唱到：“大家，奴婢将殿下送回来了！”

　　菩萨奴被他的唱声吓得双腿发软，近乎魂飞。心跳如擂鼓，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得一声轻微闷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她的头缓缓捧起。

　　眼前的郎君长相清秀，面色惨白，唇色亦是没常人那般红润。他眼眶深凹，眸子漆黑深邃，神情虽是激动但仍带着倦意。又见他头戴乌纱，面留胡须，身着赤黄华服，菩萨奴便想起阿娘所说的话，知这郎君应是阿爹。

　　这郎君就是当今皇帝，李穆。

　　李穆单膝跪在地上，他这一跪，殿中众人亦是随他下跪俯首。他小心翼翼地将遮掩菩萨奴面容的乱发拨开，便见她相貌清秀冷峻，那眉目间生的更是和自己一般模样，顿时就红了眼眶。激动之下，血气突然涌上，不住地咳了起来。

　　冯益赶忙爬到李穆身边，半跪着一边给他顺气，一边急道：“大家保重圣体啊！”

　　李穆咳了一会儿，摆了摆手示意冯益退下。他咳得厉害，鼻涕眼泪留了满脸。冯益见状，忙从袖口里拿出一方锦帕双手奉上。

　　李穆拿起锦帕，胡乱地把脸擦净。他缓缓起身，身后的侍官赶忙上前搀扶，他依旧是摆了摆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牵起菩萨奴的手，大声宣告道：“吾！有嗣了！有嗣了！”

　　刚才还鸦雀无声的朝堂，顿时热闹了起来。众人宛若被放出的雀鸟那般，七嘴八舌地大声道贺。

　　菩萨奴不敢动弹，她感觉阿爹的手心冰冷粘稠，指节分明又僵又硬还在微微抖着，不似那娘那般温热干燥，握起来是柔软的。

　　想到阿娘，她鼻头一酸，只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李穆不顾众人，紧紧牵着菩萨奴的小手就往殿后走去。他不像冯益那般足下生风，走得又慢又缓，冯益等人则是紧随在其身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行了一刻，来到一处殿前。

　　菩萨奴见侯在殿外的女官看到他们，抖赶忙跪拜在地。李穆也不管他们，行到户限处便停下步伐，等菩萨奴艰难地抬起小短腿跨将过去，才笑了笑，领她继续往殿内走。

　　菩萨奴抿了抿嘴，对这个阿爹多少生出一丝好感。

　　绕过一块巨大的屏风后，菩萨奴一眼就瞧见倚床上有一妇人正襟危坐，在她身旁还有一娘子正倚着挟轼与妇人说着什么。

　　听到动静，两人都朝菩萨奴这边瞧。

　　那妇人看见菩萨奴先是一愣，而后就忙从倚床上下来。那娘子先她一步，伸手去搀住了她。夫人行动亦是矫健，不像李穆那般缓。

　　她几乎是扑到菩萨奴身前，俯身就一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好似珍宝一般再不松手。

　　菩萨奴被她这般举动吓得险些昏厥，待回过神来，想要挣脱却是动弹不得，只能任凭她抱在怀中。不知不觉中，她思绪就又飘到阿娘那里，刚才阿娘也是这样紧紧地抱住她。

　　和阿爹身上那股苦味不同，这妇人身上是陌生而绵长的馥郁气息。只是阿爹并未放开她的手，依旧是紧紧牵着。她被两面拉扯，极为难受却也不敢吭声，只忽听李穆道：“阿娘，姑母，这就是吾的女儿！吾有嗣了！”

　　那妇人便是李穆的阿娘，也是当今的皇太后，吴氏。

　　而那娘子则是前朝女皇的女儿，也是当今的大长公主，赵金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