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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孟古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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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泰不要怕,额尔德尼布木巴带妳回家。”
“阿尔泰,我以后要改名字了,其实不管是姓博尔济吉特还是姓孟,我都不喜欢…”
“阿尔泰,离家这些年我舍去了很多东西,可我还是很想妳,我有孩子了,我不喜欢可孩子同我说她也喜欢阿尔泰,我就带着她回来了。”
“权势的网太轻了轻的女人死的死疯的疯,权势的网太重了重地我只要愿意滑蒙古四十九部便与大清离了心。”
我记得我刚睁开眼睛时便看到她了,她将我抱到一边瞧,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她衣裳上有东西闪闪的,我去抓没抓到但她似乎很开心,她说我不到一炷香就站起来了,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小马,还让人给她阿布说她就要我了。她把我阿妈指给我看还说在为我阿妈生产的那位妇人就是她额吉,她以后与我也要像那般好。她为我取名叫阿尔泰,她说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我也一定会喜欢的。她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衣裳香香的,她有世界上最好的阿布和额吉,她是草原上箭术最好的姑娘,她笑起来瞧着很让人开心。她会为我梳理毛发会喂我吃豆吃盐喝水,其它别吉的小马比我跑的还远时她说:“这有什么要紧?就算妳不会跑我也会好好养着妳的。”别的小马说我的主人简直就像是草原上最夺目耀眼的雌鹰,而我就像是草原上的一条蛆虫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她发觉我有些沮丧她便为我一马造了马厩,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它们欺负妳,只是因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不如我对妳那般,可若是有一日它们不跑了如今的待遇也保不住,妳只要记得我会一直这样对妳就够了。”我在草原上见过很多人,他们会在箭术不如她时说她只是遇上了好师傅,会在她想出战术时说她只是比他们多读了几本兵书,可他们忘了,对于人这种借他而行的生物来讲,怀着怨怼之心行事待人又怎么可能讨得人的喜欢?额尔德尼布木巴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只是因为她不需要借他就能爱己。我也以为我的强大是可以慢慢长出来的,可只是一瞬间的事,那天我再睁眼时是一片绿草,陌生的气味冷嘶的风声,我蹄子上的烙印还些声响。今日移帐我记下的方位没了用处,我只能拼了命的向北走,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也不知她还能不能看到我跑的样子,她挑的物总归不会差的。蹄上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竟然在风里听到了她的弦呜琴声,走近一看并不是她,也是,她弹的可比这个还好呢,蹄上伤口有些撕扯之势,我看到了一抹金红之色,是她,她一个人裹着斗篷喊着阿尔泰朝我奔过来,我向她展示我会跑了,可她只是盯着我蹄上伤口道:“阿尔泰不要怕,额尔德尼布木巴带妳回家。”她将我的伤口处理好又让人将我运回去,到了营中正好遇见汉人使臣正向她阿布告状说她奢华无度为马奴人,她将马牵好冲上去道:“河西张大人去年税务漏了二千白银,河东李大人前年去年并漏五千白银,姑母她肯让你们来草原驻使可这不代表忘了你们的罪过,蒙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坑害百姓,我的事轮不到你们管!”她阿布也将人赶了回去。伤好以后我也成了日行千里的好马,她成了骑射最好的人,马厩里的小马们都说她是它们见过策马时最像鹰飞的女子,我说:“那可是,她可是我亲自挑的主人呢。”她将那日伤我之人的手上也留了烙印却不想让我知道,可那句“不讲感情的东西才是畜生”还是在我的心里留了很久。
她长大了些要学的东西也多了起来,我原以为她会慢慢因为没空而疏远我,可她还是日日都来看我。初时她会说今天学了什么字什么琴怎么行礼怎么更衣会说夫子今天讲了些什么自己怎么被夸了,可有一天她垂头丧气地摸着我说:“孟古青,这个名字听着又旧又沉还不如我给妳取的阿尔泰呢。”我动了动蹄子意示她上马,她翻身上来我猜她近来肯定没有好好吃饭。我载着她大跑出去路上遇见个妇人在弹弦呜琴,弹的实在聒噪,她不禁下马搭话:“这琴可不是怎么弹的,手得劈下去音才准呢。”妇人倒也不恼只说:“多谢这位哈斯其其格,不过老身今日还要去探望子女,无缘再听妳指教啦。”她问:“该是他们来看妳才对,怎么还要妳去呢?”妇人不再言语,她却来了兴致说要载她,妇人应下说她有趣的很。我载着她们向西走了很久,走到一畔海水旁,她问她人呢,她说不急待会儿就来了。一群银鸥飞了过来,妇人拿出羊肉喂过它们开口说:“我一直觉得山水鸟兽比人长情,就在草原大海里过了一年又一年选择成为了一名…额吉,只要它们每年还能飞回来就够啦。”她搭起篝火弹起弦呜琴为银鸥唱起歌来,妇人跳起舞白发散落好似会发光,数以万计的银鸥淋着息气腾空而起,它们大开翅膀飞向高空变形为一颗颗银星列队而行,消失在太阳另一侧的远方,她们躺在地上,长久地凝视着鸟儿远去的方向,就好像她们的灵魂也可以飞到很远的地方。回去以后她开心了许多,再多再难的东西她也愿意慢慢学着应对,她阿布有些讶异甚至开口说:“妳若是不愿意不嫁也罢,妳姑母那边我会去说,我的女儿不需要委曲求全。”她淡淡回道:“阿布,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姑母愿意把天下万民担在肩上,我也可以学着愿意,若是不能把事事都变作愿意之事,那这世间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压死人。”他们以为她把要嫁给他这事放的无比重要,可其实于她而言关于人的事一件都不重要。之后的日子里我还载着她去南部捡回个小姑娘,其它人都在抢粮食的时候只有她去捡金子还猜对了我的名字,她说她很聪明要把她留在草原陪我。她出嫁那日穿了是一身红色旗装,比她寻常的每一日都难看,她幼时部落里有人出嫁穿了一身蓝色袍子她很是喜欢地说:“多好啊,像是两片蓝天连在一起宽广无际。”我有些难过不肯吃饭,我听着越来越远的琴声心里越发惆怅,抬眼却看到了她穿了一身蓝色袍子对我说:“阿尔泰,我以后要改名字了,其实不管是姓博尔济吉特还是姓孟,我都不喜欢,我最喜欢的是妳的名字,金子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当初的金光,博尔济吉特不会缺皇后的,妳等着我回来同妳一起数金子好吗?”我出声叫喊算是应下,她安然笑着上了花轿。
她走后我常常载着小姑娘于草原各部行走,博尔济吉特氏的名字一向好用我们也算马借人势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首领们面上恭敬背地里却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过,出乎意料的是许多小娃娃竟然也知道她,她教娃娃们念过诗骑过马拉开弓,娃娃们都说她是最好最好的姑娘她嫁过去是清廷的福气。传回的信却大相径庭,小姑娘将信念给我听上面写她奢靡又善妒小皇帝一点也不喜欢她,小姑娘不免忧心我却心下了然只因她将小皇帝的画像给我看过她说:“他如今是大清皇帝不踩着我拉住草原的势力,他就不会是姑姑看着长大的人了。”我不明白为何在人们的家为何若有似无的也不明白为何人割己又缝己,只是觉得她那日出嫁带的金碗金筷那么好看难道要拿去换钱送给别人待到来日等别人又送回给自己吗?只希望她在远处只能如小皇帝一般找到自己的慰藉。小姑娘抽条长成了大姑娘,不过才两年的光阴,我如今也成了草原上跑的最快的马了,大姑娘学着弹弦呜琴人人听了都说好,只有我与她知道弹的最好的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人们口中的泼妇怨妇。皇帝很不喜欢她甚至臣子几番阻拦还是将她从后贬妃,此事一出她阿布兄弟急得团团转欲将她接回,我与大姑娘心下了然她并定回来安心静侯。大姑娘会写的字多了起来便给她写信,她在信中告知我们她如今待遇与昔无二一切安好,无须记挂她,皇帝只是用她向睿亲王与亲蒙朝臣立威,待他过身她便回草原了。大姑娘不再写信只是一心忙于买卖出产之事,我载着她去了许多地方攒了不少金子,她喜欢上了驯鹰她说它飞在天上的样子和她那天救她的样子一模一样,我也喜欢上了海水独自放风时常去那片海,那位妇人的弦呜琴越来越好了每年回来的银鸥也越来越多了。四年后,大姑娘成了草原上的金商妇人的骨灰撒在了海里,我瞧着一个又一个的小马生出暗叹它们的命都没我好,我的主人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这些年草原上办的婚礼不少博尔济吉特氏送出去的女子也不少,听闻死的死疯的疯,我只疑心她会不会不喜欢金子了?只要她还喜欢她就还是我记忆里那只雌鹰。她回来的那日穿着金丝纹的蓝色袍子脚上的金粉依旧亮着,除了肚腹有些高眼角有晦暗与出嫁那日并无异样,她摸着我的头说:“阿尔泰,离家这些年我舍去了很多东西,可我还是很想妳,我有孩子了,我不喜欢可孩子同我说她也喜欢阿尔泰,我就带着她回来了。”我哼了两声算是应答,大姑娘下马瞧见这一幕笑着说:“回来就好,我们还等着妳一起数金子呢,过些时日银鸥就要飞回来了……”她笑着应好,金子有了分割烧角的体验却依旧还是金子。
大概是因为娃娃还没出生时她常去与大姑娘数金子娃娃出生以后看着金子也笑呵呵的,她给大姑娘起了个名字叫格日乐,她说:“比金子更难得的是妳发出的光。”格日乐又给娃娃取名叫博尔济吉特.图门仓,她说:“这世间最富有的人便是他,因为他有妳这个额吉。”娃娃很聪明才五六岁便学着翻身上马了,她也常常跟着格日乐外出行商开朗了不少闲暇时奏起弦呜琴能引来许多孩子听的马都丢了。清廷来派人接孩子时他正在我的背上看着星星,他只说:“额吉,他很缺孩子吗?”她如实说道:“那可不是,光是我还在宫里那些年可就有三个呢,就这还是我‘善妒’情况下生的,你要是愿意回去也行,额吉不拦你…”话还没说完图门仓就将她拉上马只丢下一句:“我不回去了,他有很多孩子可我额吉只有一个。”给使臣便让我带着她俩去了海边,格日乐追上我们时银鸥正在飞过来围着那片海吃着羊肉。今年她弹着弦呜琴格日乐穿了一身白色衣裳跳着舞,小图门仓喂着鸟儿吃羊肉,一派和美下格日乐开口问她:“他们都说妳恨先帝,可我感觉妳回草原以后都快不记得有这号人了。”她瞧着草桐花说:“是有些忘了,我同妳说说我记得的人吧。她叫花束子,是个小宫女,她是我见过最没出息的人,她懦弱胆小遇事就躲,可也是她在我当静妃那几年违旨陪着我,后来她说我不该在那里的我该是穿着金衣骑着金马开开心心的,可那时我忙着扶持亲蒙朝臣半点没有听进去,后来我想拉着小表弟陪葬的事情被姑母发现了,她替我死了…”格日乐闻言好一会儿说:“或许她说的没错,妳只有在草原才能活的像个人,博尔济吉特让妳尊贵加身又教妳深织势网,妳不恨才怪。”她盯着海水道:“那也不是恨,我比宫里的女人更疯更恨只是因为我当过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要踩着别人才能觉得他是活着的。权势的网太轻了,轻的女人死的死疯的疯,权势的网太重了,重地我只要愿意滑蒙古四十九部便与大清离了心。”我载着她们回去,她们听见耳畔响起的风声望着月亮不约而同的说了句:“活着真好。”她们教小图门仓认星星记方向听音向,她射下只兔子,小图门仓说:“她们果然没有骗我,额吉当真是蒙古骑射最好的姑娘。”幸好,留给图门仓的是骁勇广知的额尔德尼布木巴而不是发疯的孟古青。
部落里的医者说我快死了,她们围着我抽泣我用蹄子拍了拍她便闭上了眼。我想,我这一生载着我的主人跑了万里有余,往后的小马会记得我,她们看到金子也会想起我,我并不是跑不动了,我只是要换个地方练习跑跃,我会在那个地方等着我的主人与她在意的人,我是草原上最好的姑娘额尔德尼布木巴最喜欢的万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