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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山中遇刺 ...

  •   第二日清晨,甘盘和攸几用过大食后出门,向着日出方向访友去者。子昭在竹屋中默诵了几篇甘盘传授的卜辞文章,又拿出蓍草卜了几卦。百无聊赖之际,不愿再安坐修身,便叫上鬼殳和羊井,三人收拾行装,子昭挎上宝刀玄雀,背上一袋铜矢,手执强弓落日,鬼殳手执一根头端绑束了尖利石块的硬木棒,羊井则扛着一支削尖了的竹竿,还替子昭背了一袋铜矢。三人再带些肉干粟饼,灌满水囊,便朝着北面主山的方向缓缓行去。

      一路上,羊井不断查看山路边是否有大兽脚印,却只见到一些狐兔山猪的痕迹,更多的是人行足迹。羊井不禁感慨:“两年前我进山寻马,路上多见鸟兽,不见如此众多的人迹。两年之间,兽迹骤减,人行足迹却多了。”

      子昭道:“两年前竹林居中止师傅和师兄二人,如今却居住我等五人。自从我来山中,光是为了寻我,西牧、河邑和虎缶的人进进出出便是几遭,山中鸟兽不远遁才是奇事。”

      于是,子昭决定继续向北砀山深处行去,待三人向北到了垂水山,只见南垂水的水势已经大大减小,贴着山壁岩石向下淙淙流淌,不见夏秋时节的气势。子昭想起攸几说过北面主山上更大的瀑布,自己早就想亲眼一睹北垂水壮阔景象,便招呼鬼殳羊井二人一齐加紧脚步向北赶去。

      子昭等人翻过垂水山,再向前行一刻,天上便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越来越密。天气寒苦,但子昭不说返程,鬼殳和羊井绝不会回头。好在三人皆穿着厚厚的冬衣暖裳,外罩长大深衣,不愁御寒之物。尤其是子昭,身披白布披风,头上所戴的皮帽冠和身上绿色帛面填绒深衣,皆是曾淇所赠,更是不知人间寒苦。

      此地山路已经时有时无,三人正好离开山路,走进较平缓的密林中细细找寻野兽踪迹。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羊井有所发现,示意子昭与鬼殳放轻脚步,随他而行。林木茂密,天色暗沉,三人在密林中缓慢行进,羊井且行且在地上寻找。不一会儿三人望见远处有一匹深褐色大鹿,羊井轻声耳语道:“是头马鹿,夏天毛红,马羌唤做‘赤鹿’。殿下以强弓射其要害,必能猎获。”

      子昭微一点头,再向前行二十余步,便不敢再近前,生怕惊动大鹿。子昭立在当地,取出三支箭,一支搭在落日弓弦上,两支捏在左手弓把之上,收腰跨步,凝神静气,举弓瞄准便是一箭。第一箭方才射入马鹿胸前,第二箭已经发出,第二箭射中马鹿肚腹,第三箭也已射出,只是第三箭到时,马鹿已经跳开,最后一箭钉在后面一棵大树树干之上。

      鬼殳和羊井在被捕为奴前,皆是所在部族的射猎好手,自然精通射术。二人见子昭以快射技法连放三矢,如水珠连缀,轻快利落,一边暗自喝彩,一边如第四、第五支利箭般冲向奔逃的马鹿。子昭第一箭便已射中马鹿前胸要害,那鹿只是凭着本能腾跃,而第二箭正中肚腹,使其后腿奔跑不便,伤鹿奔逃半里多地便颓然倒下,抽搐而亡,伤口处还冒着热气。羊井、鬼殳和子昭依次追来,鬼殳和子昭看着倒地的马鹿欣喜不已,羊井则先抱胸向天,默默念祷几句,方才赞道:“殿下端的好射术,不到一呼一吸间,便已射出三箭。”

      鬼殳点点头,说道:“确是好箭法。”便俯身查看马鹿,思谋将鹿身运回竹居之法。

      子昭细细查看,猎获的是头成年雌鹿,马鹿本来体型颇大,雌鹿稍小,但也有近三百斤。三人又喜又愁,喜得是今日第一猎便获得大兽,足够三、四人过冬肉食,皮毛也可做御寒之物。愁得是此地距竹居较远,如此大的猎物运回也要花费不少力气。

      拍板这等大事还须子昭,最终决定,鬼殳和羊井二人将这头大马鹿拖回竹林居所,而子昭本人还要继续北行,一边在山中射猎,一边查探去主山观瀑的道路。

      鬼殳本想劝子昭一同返回竹居,但是常年养成的服从习惯又使其缄口不言。倒是羊井说了句:“贤者教我二人紧随殿下啊。”但羊井见正沉浸在喜悦中的子昭摆了摆手,便再不敢多言了。

      鬼殳将木棍别在腰背后,羊井干脆丢弃充作武器的竹矛,二人用一截粗麻绳将马鹿捆扎结实,小心翼翼地取下鹿身上的两支铜矢交还给子昭。鬼殳与羊井前拽后拉地将马鹿弄下山坡,子昭在一旁指挥,生怕林间的枯枝利石划破了鹿皮,顺路取了钉在树干上的铜矢。待回到山路之上,鬼殳抽出腰间木棒,与羊井二人扛着马鹿往来路去了。

      子昭目送二人离开,收好弓箭,独自向北行去。这时雪下得更大,大片的雪花如搓棉扯絮一般,遮天迷地地往山上铺落,眼前三十步外便什么也看不见。独自一人行走在大雪蔽日的荒山野道之上,子昭的心情却平静而轻松,世间纷扰似乎已经无法让这位少年忧愁,有那么一刻,甚至有个声音在心中对自己说:“要那至尊之位作何,父王不也整日烦恼?我在世上牵挂之人无有几个,父王已有六子,虽然嫡子就我一人,不过父王可以再立后,便多了两个嫡子,还可再生更多嫡子。若我一人飘零于野,想来父王不至太过悲伤。至于亳都的母亲族人,舅舅已然要做都尹,不缺富贵,随他们去罢。”这一刻,如果王命传来,要子昭在这深山之中隐居一生,这位生性好动的少年怕也不会有二言。子昭就这样想着,任由雪花拍打着脸颊和眉眼,深一脚浅一步地沿着坎坷不平的山道前行。

      雪落之势丝毫不见减缓,树梢上、岩石上、山道上皆积下了一层雪毯,北砀山变成了灰白色的世界。漫天风雪遮住了天空,子昭看不到天日,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迎面山道远处浮现影影绰绰的黑影。子昭立刻收束心神,放慢脚步,仔细端详,怎奈风雪弥漫,看不清黑影是何物。对面黑影似乎也发现了子昭,放慢脚步,双方再接近十余步方才看清对方亦是行人,皆松了一口气。待对面来人行到十步之内,子昭方才看清来者外罩灰色深衣,深衣破旧不堪,能看到内里穿着的短紧黑衣黑裳。这般打扮不是大族奴仆,便是贫穷邑人,以其能在山中自由行走,子昭判断来人当是山下邑落之人。

      对面二人再行两步便即止步,这个距离双方已能看清对方眉目,来人仔细打量子昭,先看子昭身上的绿色深衣和白色披风,颜色和布料皆是贵重之物,再看腰间露出的刀柄和头上的褐色貂皮帽,更是贵胄之家才用得起的器物。

      这一番打量只在喘息之间,子昭已经行到伸手可及的距离,两名灰衣人的眼光最后停留在子昭脸上,瞪视一下之后不发一声,不约而同从背后腰间抽出半人长的短矛,当胸向子昭刺来。

      饶是子昭见二人目光不善,心中早有防备,近距离被二人突起刺击,也无太多转圜躲闪的余地。子昭本能地伸右手格开刺喉一矛,右手臂已被划破。另外一矛则避无可避,直奔左胸要害而来,幸而子昭左手所持落日弓隐在披风之内,侧身之际带动弓梢拨了矛锋一下,这致命一击方才刺偏,但也斜扎在子昭左肩之上。

      子昭顿感左肩被重重一击,向后倒去,倒地之后才感到伤处刺痛无力。好在子昭借着被刺中的倒地之势,从山路上滚下十余步,倒是拉开了与灰衣人的距离。奈何滚地之势渐衰,两名灰衣人见一击未能杀死子昭,便又冲将上来,意欲补刺,置猎物于必死之地。子昭趴在地上,眼角余光见两名灰衣人如饿狼扑食一般冲了上来,即便自己身上无伤也逃不出二人追赶,情急之下,一咬牙,侧身一翻,直接从山道边的陡峭山崖上滚了下去。

      山势陡峭,子昭从山崖上滚落下来,好在这片山上多为土壤腐植,不至于磕破头脑,更兼有杂草树木,阻滞了子昭下落的势头。即便如此,子昭也觉得天旋地转、昏天黑地,待摔落山涧,子昭浑身上下疼痛不已,也分不清哪里是矛伤之痛,何处是摔落所致。

      子昭坐在山涧松软的枯枝败叶层上,动动腿脚,似乎四肢没有折断,再看伤口,幸而左肩伤口不深,出血不多,右臂的伤口反而流血潺潺。然而此时顾不上包束伤口,子昭自幼长在王宫之中,从小耳濡目染之下,知道两名灰衣人一言不发,上来便是取人性命的刺击之法,一定不是谋财之徒,必是要命的刺客。更兼二人所持短矛非是常见兵刃,可见两名刺客不是寻常歹人,此等刺客一击不中之下,必会寻路来山崖之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想到此处,子昭不敢再多耽误,四顾观望一下身处山涧的地势,风雪弥漫之下也望不清楚,更辨不清南北,只得凭着感觉,起身沿着山涧踉踉跄跄地奔逃,希冀找到山路所在,便能够知晓竹林居所的大致方位了。

      雪势愈来愈猛,漫天大雪使子昭无法看清山势道路,但也成了掩蔽其行踪的雪幕,即使刺客站在子昭头顶的山道上,也看不到其踪迹。唯一使子昭担忧的是,奔逃的猎物在地上的积雪上留下了足迹,使捕猎之人有迹可循。方才这猎物是马鹿,转眼之间捕猎之人便成了被追逐的猎物。

      子昭忍着身上伤痛,将落日弓背在身上,右手按住左肩伤处,左手捏住右臂伤口,沿山涧走势向前奔逃,慌不择路之下摔倒了几回,不过始终未曾舍下身上的强弓和腰间的宝刀。子昭暗下决心,若与二刺客狭路相逢,无路可逃之时,便如半年前赴河邑野鄙小路上遇两头狼那般,与之搏杀,险中求胜。只是此番缺了鬼殳,以一敌二之下胜算大减,教子昭心有惶悚。

      求生的欲望使子昭强忍伤痛与疲乏,朝着一个方向疾行奔逃,较为平缓之地尚可立行,遇到陡峭山势便攀爬而上。如此奔走了许久,天色渐暗,雪势倒不见小,子昭终于感到精疲力尽,四肢酸软,伤口也由刺痛转为烧疼。于是,在天色尚未全部黑暗之时,子昭找寻了一处避风的山石峡缝,将自己藏了进去,取下背上的弓,掏出身上背囊里的肉干和粟饼啃了起来。水囊在滚下山崖时丢失,好在此时山上到处都是积雪,子昭随手抓了两把积雪,就着干粮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罢干粮,子昭感到身上的酸软缓解了一些,但是伤处疼痛却不见减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子昭尚能感觉天上飞舞而落的雪片,只得裹紧厚实的披风,躲在峡缝中沉沉睡去。

      恍惚间,子昭仿佛身处殷都王宫之中,父王与妇婵高坐大殿之上。子昭向父王行礼,却不得回应,子昭呼唤父王,却见父王目视大殿门外。子昭回身去看,见一众朝臣簇拥着一个孩童前来,领头的冢宰彭万口宣王命,曰:“子昭品行怪悖,废其太子之位,立此子为太子。”子昭拼命睁眼辨认,却见这孩童面目陌生,并非自己的任何一位兄弟。子昭转身欲大声询问父亲,却见王座上已空无一人,而身后的朝臣们却冲了上来,口呼捉拿废太子以敬献先王。子昭起身狂奔,在许多陌生的殿宇华庭、土屋茅舍之中东奔西逃,一番躲藏之下,终是甩开了一众朝臣的追杀。来到一处空荡宽阔的房室中,却见好友虎缶与舅舅光炡在室中相对而坐,见子昭来到,二人异口同声说道:“汝,废太子也,亲则殃及族氏,避则全吾家室,执则博取封赏。”说罢,二人不知从何处抽出短矛,朝子昭冲了过来,几步便已近到身前,短矛当胸刺来。子昭却感觉四肢不听使唤,奔逃不得,口中不禁大声呼喊。

      子昭大惊呼喊之下,手舞足蹈,终于从梦中惊醒,发觉是一场惊悸噩梦,这场无头乱梦使自己浑身发热,满身大汗,但露在外面的脸鼻却是冰凉。子昭定一定神,探出头去望天,见大雪已止,天色已经灰麻,显然是日已东升,不过天上乌云依然未散,故望不见日头。子昭检查一下伤处,两处矛伤早已凝固止血,但是依然烧痛不止,活动一下筋骨,感觉体力恢复不少。起身走出山石峡缝,子昭四下观望,过夜的地方在一座山的山腰之处,昨日逃命的山涧早已望不见,也不知自己逃命之时到底翻过了一座山还是两座山。子昭欲辨认熟悉的山势,可是目力所及的几座白茫茫的山峰都很陌生,也不知是大雪覆盖使山峰变样,还是自己奔逃迅速,以致翻过几座山抵达了自己以前从未到过的地方。

      子昭就着落雪吃了些干粮,决定登上脚下这座大山的山顶,以辨认方向。若是两名刺客追逐而来,居高临下也能先发制人。打定主意,子昭抬头望一望足下山峰的山势,寻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连走带爬地登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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