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浪》江湖千澍雨

41、第 41 章

　　如所料想的一样，检察院对明澄、林晴和迎春的案子都作出了《不予起诉决定书》，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作为江州市自改革开放以来最为棘手的几个案子被侦破，梁超局长自然喜上眉梢，他要我准备一下新闻发布会。
　　十一长假刚过，在江州市国际会展中心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吸引了江州城的各大媒体甚至还有北京的媒体参加，远在大洋彼岸的美联社和路透社也派了记者参加，美联社对案子的公正性作了大幅报道并引申出中国的司法公正和人权问题，路透社则是一副英国老派绅士的傲慢态度。
　　新闻发布会进展得相当顺利，梁局的表现也极其经典，他甚至义正辞严地用英语回答了美联社记者不怀好意的提问引发了阵阵掌声。
　　一个打到新闻中心的电话要求梁局接，意气风发的梁局不假思索拿起话筒。
　　“把一切罪责都推给死人，算什么本事？”
　　“你是？”梁局用扫我一眼，我立即安排进行电话追踪。
　　“杀死明澄和林晴的并非是静雅，杀死那三个女孩的也并非是梅市长，当然，用死人来做替罪羊再合适不过了。”
　　“谢谢你能提供破案线索，你能到市局我们好好谈谈吗？”
　　“不必了。”
　　因为新闻发布会的事情，我被贬到太平桥派出所做户籍民警，我立即提出辞职，很快，便被批准了。
　　不用再为这些案子烦扰，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时间多得花不完，但无所事事带来的没有价值感并由之发酵出的空虚感啃噬我的心，空虚愈来愈大，任多少东西也无法将之填满。
　　我知道，我必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已是市律师协会会长的江大牙给我打来电话，“七哥，到我们所来吧，当个执行主任，什么活也不用干，喝茶、看报、聊天即可，拿着高薪，怎么样？”
　　“不需要。”
　　“七哥，你还是书生气太重，这可是为数不多的黄金机会，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给你留着。”
　　欧阳和玉露的第二个孩子要出生了，他忙得根本没有机会和我喝酒，他打电话说要把玉露家的一个物业公司交给我管理，我拒绝了，让他为难，也是不好，况且明涛交给我休养院我都没有空去管理。
　　深秋的时候，含山寺的枫叶红了。
　　闲来无事，我决定去看看。
　　去含山寺的山道我走过几次，但这次的感觉却是别样。
　　江南的山巍峨险峻的本就不多，含山寺的山亦然，但江南的山也有自己的情致。秋天让山色缤纷、层次分明且错落有致，远远望去，红枫的叶子已是欲燃的火红色，金黄的是山道上的银杏，浅黄的是栾树的叶子，这些色彩如莫奈的《日出印象》中流动的光影，在常绿的灌木丛铺就的一大片常绿色的山脊上成了闪亮的一笔，秋阳并不朗照，在山腰处起了一层薄薄的雾霭，雾霭慢慢上升至杳渺的高空，让整个天空呈现一种昏黄的暧昧。
　　想着心事，走路不紧不慢，我看着沿途的风景。上次在含山寺的山道上遇到秋月是什么季节，我已是想不起来了。秋月和我曾经的似有若无、若即若离的暧昧是否真实存在过，我无以为证，也恍然不知，但她的离去如是昨日。明澄是否曾经爱过我哪怕只是流星划过夜空的刹那，我也不知，也许是有的吧。于我，刹那间的被爱和欢愉也许就是永恒，于别人却是风飘云散的往事。
　　蚀骨的虚无主义若隐若现，恍然间接到了咏玉的电话。
　　“七哥，听说你不干了？”
　　“嗯。”
　　“不干就不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女子居然有慷慨之气，“我也不干了，这样大家都一样了。”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春日午后的梦里迤逦而来，有着梨花带雨的温润和春草摇曳的柔韧，“不如这样吧，七哥，你请我做助理吧，你到哪，我到哪。”
　　“你会做什么？”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洗衣做饭，还可以生儿育女。”
　　“你想清楚了吗？”
　　“你算是答应了吗？”
　　“算是吧。”
　　“那你今晚得请我吃饭。”
　　“好。”
　　含山寺善男信女如云、香火缭绕不绝之盛景是近些年江南佛教文化盛行的缩影，佛教文化无非倡导自甘苦楚于今生、寄予轮回于来世，其精深的奥义我并不晓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含山寺来。
　　坐在大殿前的银杏树下，遥想当年释迦牟尼坐在恒河岸边一棵菩提树下冥想人世的苦痛并参悟出超越这苦痛的唯一法则，我闭上眼睛，和佛祖在同一片天空冥想。
　　秋风从山脊处吹过来，吹落了野橡树上已经成熟的橡子，也吹落了孩子们放飞的风筝，吹醒了游子的梦、思妇的心。渐渐西斜的阳光昏黄不明，这薄薄的阳光在云层的移动中霎时明朗起来，在山脊上投下云影。在高空中，有群雁，有孤鸿，它们在向南方途中的悠长鸣叫仿佛从一个幽远辽阔的世界传来，让人荡漾在梦与非梦的边界。
　　“施主。”一个青衣青袍小和尚的呼唤将我从若梦的幻境中拉了回来，“您可以去茶室喝茶，也可以听慧圆大师讲经。”见我起身，“施主，免费的。”说罢，他拿起扫帚清扫银杏树上还未落下的叶子，“施主，是那边！”
　　布施100元是一杯龙井，茶杯里漂着几根青青的茶叶，坐的是清雅的地方，布施50元是江州产的绿茶，茶叶自然不那么讲究，坐的是长凳，免费的是和尚们上山信手采摘回来的山里红晒干所制，说是粗枝大叶也不为过。
　　佛门也免不了世俗。
　　索性捐了500元，青袍和尚忙把我向后面折禅房引。
　　入座后，却发觉是浪六住过的地方，这地方让我有些伤感。
　　“慧圆大师。”那和尚对一个闭目养神的眉目清秀的尼姑毕恭毕敬道，“施主想听您讲经。”
　　将晚的阳光照进来，照在慧圆大师长长的睫毛上，睫毛微微颤动，一双秀美的眸子让禅房亮堂了起来。
　　“施主因何而来？”
　　大师的风范不过是让人难以作答，“心中迷惘，请大师指点。”
　　“一切皆由心生，心中无业障，满目皆清朗。”她呷了一口茶，她的唇在夕光中尽管没有朱砂梅欲滴的红艳但也有几分杏花带白的云霞，“一切皆是虚无，人生不过是一场虚空。”
　　对韵不齐，难以回答，也许大师也并不需要回答，我缄默不语，喝了口茶，蓦地，“她会不会是杏子？”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挥之不去，无以回避。“以前我认识含山寺的监院清风大师，不知大师可有耳闻？”
　　微微一震，蹙了蹙眉，尔后恢复平静，“施主可是为清风大师而来。”
　　“清风已经随风飘逝，化为晨光雨露，杳不可寻了，但他还有遗恨留于世间，浓郁得化不开，非得有缘人才得化解，大师可是有缘人？”
　　她转过头去，看窗外日影西斜下映漾在窗户上婆娑的树影，归雀和树鸦在空中叫个不停，夕光在一点点变暗，她始终没有回头，用修长的手挥了挥，“施主，请回吧。”
　　“慧圆大师。”我挑开布帘，看到夕阳中一轮满月映在中天，“浪六去西双版纳找过你，他走路回的江州，他留下了一本记事本，若你需要，我给你送过来。”
　　如花落风吟般的叹息，“不必了。”
　　七里香别墅虽说不再是江州城房地产的价格风向标，但在虚荣心泛滥的江州人心目中仍不失是一个抬高身份的所在。我的虚荣心可以说是无限接近于零，故而在我搬进七里香的第一天便对邻居间那种假模假式的贵族作派感到厌烦，这些家伙无时无刻不在显示自己的高贵出身、显赫地位和不菲财富并借此获得居高临下的视角。我并不想给他们这样的视角，也许冷漠也是贵族气质之一，邻居们反而对我恭敬起来。
　　这是浪六留给我的遗产，还有二十根沉甸甸的金条。
　　悠扬的鸟鸣叫醒秋天的曦光。这些鸟大多是麻雀，喜雀，伯劳，灰椋鸟，北红尾鸲，领雀嘴鹎等等，除了麻雀、喜雀和燕子的叫声我尚且分得清，其他的鸟鸣我根本弄不清爽。这些鸟起得很早，在星光中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在它们的叫声中，我可以分辨出它们的欢喜和哀愁。
　　忽然想到曾答应过要请咏玉吃饭，便给她打了个电话。
　　“咏玉。”我一看手表，才6点多，便思忖响三声就挂掉。
　　“七哥。”慵懒的声音，仿佛雨后的春草在舒展腰肢，“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七哥会忘记请我吃饭呢。”
　　“怎么会呢？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七哥亲手做的菜。”
　　“也好。”我心里已经整理出几个菜了，“你12时到七里香来吧。”
　　“七里香？”
　　如果说我的厨艺是无师自通，有些言过其实，住在芳姨工厂那段时间，我看她做菜，青椒鸡蛋，红烧河鱼，红烧大白菜，蒸茄子，等等，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楼下就有超市，有东湖的野生大鲫鱼，清理得干干净净，装在盒子里，里面还放送姜片和香葱，价值自然不菲，不过味道不错。番茄蛋汤，我也比较拿手，我还去东街买了酱牛肉和烧鸭。
　　准备停当后，时间来到了12时。
　　天气不错，天空呈现出深秋时那种高远的蔚蓝。七里香的阳台很是阔大，阳台外是几株比较高大的鹅掌楸，鹅掌楸春天长叶晚，秋天落叶早，叶子是小孩儿棉袄的形状，倒是可爱。
　　捧一本川端康成的《千只鹤》躺在摇椅上读也是惬意，这本书大致看过，其中欲拒还迎的暧昧和欲说还休的情愫逶迤过于阴晦不明和矫揉造作，却暗合了我此时的心境。
　　高高挽起的发髻干净利落，薄施粉黛的脸颊明净素雅，胭脂抹过的唇有流溢的红云，全棉的白衬衣烘托出窈窕，紧身的牛仔裤勾勒出丰腴，咏玉看到阳台上正捧着书的我，嫣然一笑。
　　“要喝点什么？”我指着墙角的几瓶茅台和法国干邑葡萄酒说。
　　“你喝什么，我喝什么。”她低垂着眉，未涂匀的睫毛膏好像霜降后西湖边败荷上突兀的莲蓬。
　　“好吧。”心想这女子倒爽快。
　　胸鳍下的一块鱼肉自然夹给了她，她抬头瞧我，于睫毛抖动间，也给我夹了一块胸鳍下的鱼肉， “咏玉，为什么不在玉露的公司干了？”
　　“其实，不是我不想干了。”她垂着头，“是我家里给我找了个有钱的男人，认为那样可以帮助家里。”她喝了一口酒，嫣红飞上眉头。
　　“这是好事儿。”鱼肉的鲜美在唇齿间流动，蛋白质的传说在舌尖传递，小分子氨基酸在滋养人世间，我喝了口酒，“有钱人也是稀缺品，不是每时每刻都能遇到。”
　　“说什么呢！”她嗔怪，“今天我就不应该来。”她“嚯”地起身，拿走包就要走。
　　我忙拦住她，摁着她的肩，“不要激动嘛，哥帮你。”
　　“真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南方飞雪的晶莹，“其实，七哥，当你给我去东街买烧鸭时我便忘不掉了你。”她吃了一块鱼肉，“真好吃。”她把脸别过去，“七哥，你带我走吧。”
　　“你想清楚了吗？”我喝了口汤，“七里香这套房子不是我的，我也没二十根金条，我只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存款也不多，工作也没有。你还这么想吗？”
　　点点头，她的眸子里映出秋日午后阳光下摇曳的鹅掌楸。
　　“好。我带你走。”
　　立冬那天，天人感应一般，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到达江南，寒风过后，一片狼藉，鹅掌楸、银杏还有构树的叶子几乎落尽了，小区里铺了厚厚的一层黄叶，第一场冬雨飘飘落下。
　　晚饭吃小火锅比较合宜，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打开电视。
　　市委常委、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梁超因涉嫌严重违纪和职务犯罪，已经移送市检察院立案侦查，这是中央开展反腐倡廉工作以来本市落马的第一位市级领导。本台记者综合报道。
　　端着酒杯，我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平心而论，梁超因为新闻发布会的事情把我发配到太平桥派出所我是颇有微词的，但现在看到他将有囹圄之灾，我心里五味杂陈。当年他和我还有欧阳东篱把酒黄昏后意气风发的情形如在昨日，而如今，人各在天涯，生死两茫茫。
　　拿到2000亿日元带着钱和一袋南非的钻石的嘉鱼和雪子小姐开启了环球旅行，他们先去了澳大利亚，在墨尔本海湾的临海别墅住了几晚，澳大利亚并不好玩，到处都是机会主义的中国人，还有好斗的袋鼠和夜晚如婴儿哭泣的海豚。
　　别过墨尔本，他们去了波士顿，哈佛大学的怀旧之行是这趟旅程中必不可少的，对嘉鱼来说，哈佛大学之行与其说是缅怀过往，倒不如说是在炫耀他的高贵出身。校园里，嘉鱼倒是没有遇到熟人，但在酒吧，酒保一眼就认出了嘉鱼并不由分说一把扯着他的领带追索酒水钱，嘉鱼好说歹说付了账酒保才松手，酒保似乎还不解气，向酒吧里的顾客宣扬债务人驾到，于是，按摩店的半老徐娘，桑拿房的凶狠保安，脱衣舞娘，房产中介等纷纷上前，一把拽住了嘉鱼的领带。
　　原本计划的西雅图、旧金山之旅戛然而止。
　　在去瑞士达沃斯滑雪场的A380上，嘉鱼一言不发，脸上被按摩店女老板抓的血痕犹在，被细心的雪子贴了一层又一层创可贴。
　　在遇到阿尔卑斯山5年一遇的特大雪崩之前，嘉鱼望着雪山之上那蓝到了极致的天空，心中忽然想到若是死在这雪山蓝天之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看到戴着墨镜坐在上山索道车上的雪子朝他打了一个OK手势，他回头一看，雪崩了。
　　嘉鱼死后，以为赚到便宜的日本东银集团召开了嘉华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会，拿到资产负债表的雪子面色阴郁，除了昭关铁矿还有点固定资产和嘉华大厦的办公楼外，嘉华集团简直就是一个空壳子，不要说2000亿日元了，500亿日元都嫌多。
　　东银集团和三菱重工的几个大佬一合计，问题就出在介绍人陈侃和梅姐身上，东银集团之所以投资嘉华集团完全是出于汪精卫伪政府藏在昭关铁矿山的价值万亿的黄金，东银集团这么笃信，是陈侃拿出了《昭和18年年鉴》和1943年9月1日发行的《申报》，就这样，陈侃和梅姐轻松赚到了20亿日元的中介费。
　　问题是，《昭和18年年鉴》和《申报》经日本司法鉴定中心鉴定，均是伪造的，但陈侃的作旧工艺如此高超甚至让日本考古研究所动了要挖人的念头。
　　被人欺骗这样耻辱的事情三菱重工自然不敢张扬，也不会报警，但不把陈侃和梅姐抓回来砍成两截是不能解心头之恨的。三菱重工便委托了山口组。
　　在亚洲地区，山口组的办事效率是算高的。一个月不到，陈侃和梅姐就在人间消失了。
　　在伊豆的温泉，陈侃正在和几个从风俗店叫出来的姑娘在泡澡，当这几个姑娘以空手道黑带的技法把他撂倒时，他才后悔没有听梅姐的话“日本不宜久留。”但已是悔之晚矣。
　　在灵隐寺烧香拜佛的梅姐，被几个衣冠楚楚的年青人要求拍照时被迷晕的，她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躺在东京浅草一家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