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回忆 ...

  •   六年前,旱灾已经是第二年,许多人早早就开始逃荒,或者卖儿卖女,陈家坚持到了这年秋收,再也坚持不住了。
      陈大根坐在门槛上,啪哒啪哒抽着旱烟,烟气徐徐升腾,和远处从地里蒸腾出来的水汽相映着,被明晃晃的太阳吞吃掉。
      一个同样满面愁容的妇女坐在他身后的堂屋里缝补,无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她都舍不得。
      “让老三去吧。”陈大根突然冒出一句话,惊的妇女行错了针,将自己的手扎破了,冒出滚圆的一个血珠。
      那妇女恍惚着不觉得痛,急急低语“老三、老三他打小儿就不机灵,跟了别人,俺怕……”
      一声重重的敲击声打断了妇女的话,陈大根用旱烟头敲了门槛还不够,他站起身,粗声喊:“你以为俺愿意吗?!不让老三去,让谁去?老五?还是老大老二?”
      妇女掩面哭着,开始咒骂老天爷,怨他一旱两年,不给农民活路。
      “老大来年就能娶媳妇了,老二正能给家里干活,那狗日的不要女娃,非得要个男娃传宗接代,老五才两岁,你舍得?”陈大根喘着粗气,定了音。
      “只能老三去。”
      女子呜呜的哭声使陈大根闹心,他甩着辫子,往光秃秃的地里走去。
      翌日,那陈大根口中的“狗日的”前来领人,一张胖圆脸上带着笑,弓着腰把手里的钱袋子递了出去。
      “陈大哥,俺也是咱们陈家庄出来的,绝不会亏待了三狗。”
      陈大根颠颠手中的钱袋,还算满意,面上却斥责:“你个行脚商,出了陈家庄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回来。老三叫你带走了,指不定啥时候才能再跟俺们见上一面,孩儿他娘为这还跟俺吵了一架!”
      行脚商愈发恭敬的陪笑,不住地往陈大根身边的小男孩身上瞧,嘴里只说:“是是是,是俺对不住陈大哥,俺一定好好抚养三狗!”
      那小男孩面黄肌瘦、头发干枯,十岁的年纪却只有普通小孩六七岁的身量体重,唯有一双眼珠黑得发亮,显出精气神来。
      行脚商心中可怜这孩子,但也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像陈大根一家能把六个孩子都养活的,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来了。
      他掏出一块儿黄糖,尽量使自己显得和蔼:“来,三狗,俺是你六叔,这块糖你拿着,以后跟着俺一起跑货,还有更多好吃的。”
      小男孩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却没伸手去接,他怯怯地抬头看陈大根,喊了一声:“爹……”
      他娘没出来送,怕自己忍不住拦住了不让卖,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被陈大根勒令呆在屋里不准出来,他怕孩子们看见了心里有阴影。
      只能委屈老三了。
      陈大根接过那块黄糖塞进陈三狗嘴里,粗声粗气:“吃了以后喊你六叔爹,不许再喊俺了!”
      陈三狗眨巴眨巴那双黑亮的大眼睛,不太明白他爹在说什么,只觉得嘴里的糖有点苦。
      不像村头寡妇儿子说的那么甜啊,陈三狗想着,以后要告诉他糖不是甜的,是苦的。
      “你们走吧!”陈大根转了身就要进屋关门。
      却被屋里的人给冲了出来。
      “俺不同意卖三狗!”最先出来的是陈三狗的大哥,他双目赤红,脸上肿的老高,是昨晚被陈大根打的,就因为他不同意卖三狗。
      “俺力气大,能干活儿,用不着三狗给别人当儿子!”
      陈大狗口中的“别人”行脚商讪讪一笑,站到一边去,虽然他已经给了钱,现在就算把陈三狗带走,陈家一家子也没法说什么,但他还是让出了一家子告别的时间。
      陈母抱着老六第二个钻出来,她哀切地看着丈夫,说:“咱们,咱们再想想办法,还没到非要卖孩子的地步。”
      陈二狗牵着四妹五弟第三波走出来,他们默默站在陈三狗身边,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们这是要造反!”陈大根一巴掌拍在最先出来的陈大狗脑袋上,再一脚踹上陈二狗的屁股,企图用武力镇压自己的家人。
      但是他们没有让开,眼神坚定。
      “现在旱成这样,力气大,力气大有什么用?你把地翻个底朝天,能出一滴水,能长出一颗粮,老子倒过来喊你爹!”
      “外面还在打仗,官府收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多,想办法,你告诉俺想什么办法能养活咱们一家九口人?!”
      一阵咳嗽从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响起:“大根,实在不行,你们就把俺扔在这逃荒去吧,怎么说,也不能卖孩子啊……”
      陈奶奶一直被瞒着,现在才听到陈三狗要被卖掉。
      “娘,外面打仗,乱着呢!逃荒能逃到哪里去?再说,三狗他跟着陈六不比跟着咱们好?那是去享福的!刚刚陈六还给三狗吃了糖呢!”
      陈大根有些慌,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他没想到自家娘那耳背的还能听到屋外的动静。
      但他声音小下来后,屋里人又听不到了,半天没动静。
      反而是屋外的老大嚷嚷起来:“反正不能让三弟走!他是你的儿子,是俺的弟弟!俺不娶媳妇了!”
      “胡闹!”
      老大又被踹了一脚,他和隔壁村的小芳前年就谈好了,只是一直没钱才没接上亲,小芳家放了话,今年要再拖着,就换人家了。
      陈母此时也动摇了,虽说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肉嫩,手背肉糙,当人父母的,心总是偏的。
      她舍不得老三,但更想让勤劳能干的老大娶上媳妇。
      陈三狗嘴里的糖已经化完了,他突然撒开二哥的手,跑到行脚商身边喊:“爹,俺还想吃糖。”
      行脚商愣了愣,他以为这孩子是个呆傻的,没想到……
      陈家门口站着的乌泱泱一堆人也愣住了,只有陈四丫迈着小步子跑过来拉住陈三狗说:“三哥,你别走。”
      陈三狗背对着扯开她的手,重复了一遍:“爹,俺想吃糖,想吃别的糖。”
      行脚商背起背篓,抱起陈三狗,略带歉意朝着陈大根弯了弯腰:“大根哥,那俺就带三狗走了。”
      陈大根颔首,陈家其他人还愣着,以为陈三狗真的想跟着行脚商吃糖,他们都知道糖有多金贵,是城里人才能吃上的。
      还是只有陈四丫颠颠地跟了几步,也没跟多远,就被二哥又抱回去了。

      行脚商常年行商,脚程极快,不过几息就消失在了陈家人眼里。
      他又摸出一块糖塞进陈三狗嘴里,说:“爹的糖管够。”
      陈三狗的新爹名叫陈无忧,是陈家村近几十年来出过的唯一的童生,但他家没钱,府试时没人愿意给他作保,蹉跎了几年只能在同窗的帮助下做起了行脚商的行当,至今也做了有二十年了。
      陈无忧不是没娶过媳妇,他媳妇是他行商时遇到的浣衣女,跟他一样没爹没娘,两人对着天地拜完堂就一起走南闯北,感情甚笃,孩子也生了两个。
      但天有不测风云,前两年他大儿子得了急病,请大夫看了俩月,钱花了不少,人还是没了。不等他难受,二儿子得了一模一样的病,他换了个大夫,还是没看好,二儿子连一个月都没挺过就走了。
      而他媳妇在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后也病倒了,缠绵病榻了一年多,终于在上个月没了,走之前安置他不要自己一个人,再找个媳妇好好活下去。
      她知道这有多难,但她还是想让自己的丈夫多在人间活几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想。
      “替我多看看。”这是陈无忧媳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陈无忧没有听自己媳妇的话再找个女人,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不能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他背上背篓,打算行游更多地方,替媳妇多看看。
      在行游之前,他回到陈家村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想把媳妇儿子的牌位放进陈家祠堂。
      可这个地方因为旱灾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最终他还是带走了牌位。
      离开之前,他看到了在一片荒芜干裂的土地上扒土吃的陈三狗,他想,或许有个孩子陪着,也算给媳妇一个交代。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老三,这是你大哥二哥,这是你娘。”
      陈无忧掏出三块木牌,上面整整齐齐写着三个名字,但陈三狗不认字,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你不认字,以后我教你认字吧。”陈无忧收起木牌,胖圆的脸上有些落寞,又有些期待。
      “俺……”陈三狗木讷地想说什么,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识字前先教你说官话吧,我们要走很多地方,不会说官话可不行。”陈无忧又说。
      “嗯……”陈三狗靠在陈无忧肩上,想着这就是他的新家了,有爹有娘有大哥二哥,不会再被抛弃了吧?
      世事无常,陈无忧还是先走了,江家收留了他,但现在,他又要再被赶走一次。
      陈三狗一个人坐在东边全塌了的侧间门口,抱着自己,眼睛干干的,一滴泪也流不出,他只觉得嘴里发苦,是黄糖的味道。
      “三丫!”
      亮起灯的正屋传出熟悉的声音,陈三狗忍不住站了起来,往正屋走了几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