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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赠花 ...

  •   高墙之内,是一片烂熳欲燃的牡丹。

      花苑一向是公主精心打理的,既要容状相应,又要颜色调和,娇黄对酽紫,倦粉配秾蓝,衬托在丛绿之间,经这样一布置,好像什么珠宝放光一般。有风吹过去,刮着那些花团,飘飘艳艳,一阵一阵,美得让人魄摇魂乱。

      昭阳难得无心观赏,她煞住脚步,视线射向一朵雪白牡丹,繁碎的花瓣上溅了许多血,凝结成斑斑点点的猩红色。

      “这贼子真是大胆,偷花偷到公主这儿来了,万一公主怪我们看顾不力,该如何是好?”
      “他不会是死了吧?好多血,侍卫下手未免太重……”
      “自古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这贼子不知种花的烦难,图个好看就把花摘走了,怎能不叫人着恼?给他两剑都算便宜他了!”
      “你们啰嗦什么,这贼子偷了公主最爱的绛纱笼玉,我哪怕杀了他,也是替公主出气呢!”

      昭阳匆匆上前两步,拨开那带血的白牡丹,却见其后一地狼藉,心下已是惊惧,众人背对着她嘁嘁私语,她厉声打断:“你们说什么?”

      上林苑有数十个花苑侍女,见她来了,都唬了一跳,战战兢兢站作一排,其中一个花苑侍卫慌忙跪倒:“公主,都是属下的错,属下瞧这贼子衣着寒酸,怀疑他有心偷花市卖获利,所以火气上扬,一时没收得住剑,把花丛糟蹋成这样了。”

      两名近身宫女跟随而来,云栽咬着嘴唇不说话,露种指着压塌的牡丹丛,又急又气,泪花一刹冒涌:“公主爱护牡丹,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我们都有目共睹,一年不知耗费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这贼子无缘无故闯进别人地盘,偷偷摘了花,又践踏如此,实在是可恶!”

      昭阳抖抖索索地蹲下身,从牡丹底下抱起一个不省人事的少年,手指扫过他衣襟处一片突凸,她定睛一看,是两个刺绣的字:宋佛。想必是他的姓名。

      “别说了,露种,再怎么可恶,也犯不着为一朵花流血。”昭阳吐出一口气,环扫了一圈花苑众人,“本宫爱花惜花,却并非昏暴之人,花再宝贵,岂能与人命相比较?”
      她紧紧盯住侍卫,“依靠一个人的衣装,便可断定一个人的品行吗?如果你足够尽责,怎么不在贼子偷花前阻止他,而是事后下此辣手?你替本宫出的这口气,未免太蛮横无理了。”

      万幸来得及时,那名叫宋佛的少年还有一息尚存,侍女们七手八脚给他移到了厢房里面。
      宋佛手腕血脉被割伤,白襕衫染红了一大片,始终昏睡不醒,身躯冰冷,脸色青白,无怪乎侍女们将他看作是死人。
      御医替他止血敷药,包扎妥善,待其醒转便不复险象了。

      昭阳借此事狠狠惩戒一番,不准花苑中人随意动武,然后来到厢房,盯着昏睡的宋佛出神。
      梦境里,宋佛是公主责令打板子活活打死的;现实里,她却不知宋佛受伤这一段前情。
      倘若她没有事先得知后果,会不会真的大发雷霆,如梦中一般打他板子,导致他伤上加伤,置于死地?

      公主没来由打了个寒噤,烦躁地按住眉心。
      背后侍立的露种欲要说些什么,见她这个状态,又不敢启口。

      午后下了微雨,宋佛终于慢慢苏醒,对上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玉石般的牙齿:“你醒了?安心躺着吧,本宫会派人替你去给家里送信儿。”

      宋佛神思恍惚,眼前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头发分成两股绾起,高耸如兔耳,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发式。阳光从这发髻中空透出来,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他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喂喂!”昭阳见他又要睡,想触碰却不敢伸手,“御医!你不是说手腕就小伤吗?他怎么撅过去了!”
      御医战战兢兢回答:“公主,他的腕脉真没割断,可能是有点儿缺血。”

      宋佛被迫灌下三大碗补血益气的八珍汤。
      灌汤过程中,他意识逐渐清明,得知此处是公主私苑,自己偷了公主的牡丹,吓得坚持要离开。他虽失血严重,不过手腕处理好就基本无碍了。

      昭阳劝说无果,出来花苑与他送别。
      云栽受命捧来一个金银平脱花鸟三足盘,里面搁着那一枝作为赃证的绛纱笼玉,折断后一直养在清水里,肉红花瓣还十分新鲜,外面隐隐有一层紫气笼罩,果真如秋水浴洛神。
      宋佛万分尴尬。
      昭阳柔和道:“你一介文弱书生,遇袭时下意识伸手挡剑,也没有伤了这枝牡丹,可见是惜花之人,本宫便将这枝花赠予你了。”
      她说的是赠予,不是赐予。
      宋佛为之动容,俯身对公主深深一拜。

      “……公主?”
      这时,一个低低而且略带哑涩的声音在他们不远处响起。

      昭阳的笑弧一僵,嘴唇沾到了牙龈上,浑身的肌肉都起了一阵细微的颤栗。
      她缓缓,缓缓地扭头望去。

      青年顷刻而至,撑着一把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伞,暗色绸缎勾勒出块面分明的线条。
      他容貌整丽,眉极长,鼻极直,一双眸子黯黯明黑,无数次看到都会禁不住屏气慑息。

      昭阳敛了笑容。檀栾。
      一整天压抑的情感,在见到檀栾之后,尽数迸发。

      若是评说长安第一美女,众人会举棋不定,因为公主昭阳,左丞相谢家五小姐谢窈,司卫少卿况家三小姐况应星,都是极为难得的美女。
      若是评说长安第一美男,毋庸置疑,答案只有一个,便是妇孺皆知的檀郎。

      檀郎是爱称,他姓檀名栾,乃是夔国公的独生子。

      曾几何时,皇帝和皇后也觉得女儿格外美丽,以为必须一个世上最俊俏的男子,方配得到他们这个娇娇女的爱情,而最佳人选,自然非檀栾莫属。

      昭阳对自己笑笑,可是,人家前程远大,根本不在她身上呢。

      檀栾生得高,看人惯常垂眸,覆下一排黑鸦鸦的睫毛:“公主,是否记得你我今日有约。”
      他目光在昭阳,宋佛,宋佛手持的绛纱笼玉上面都转过一圈,内里有什么翻卷肆虐,神色却始终很冷淡。

      有有有约?!
      昭阳想起来了,前些天檀栾确实来找过她,相约今日同行……同行做甚来着?

      背后为她撑伞遮雨的露种幽幽一叹,与云栽对视一眼,云栽摇摇头示意噤声。
      云栽亲耳听闻,今晨公主在梦中迷糊之际,似悲似愤地喊叫了一声:“檀栾——”
      至今回忆起来,犹然觉得撕心裂肺,惊恐无以复加。
      以她之伶俐灵巧,当然猜知到公主不愿面见檀家公子,所以她阻止了露种的提醒。
      只是没想到,檀公子还是找过来了。
      公主卡壳的沉默,在她们看来更是一种拒绝言谈的表示了。

      檀栾紧紧盯住昭阳,撑伞的右手戴着扳指,反射出一点点琥珀温光。
      他道:“我等公主等了很久。”

      昭阳低头不敢回视。
      檀郎美则美矣,神姿更胜一筹,精严俊丽,见者为之竦动。他又天生衣架子样,平时穿着不是褐紫便是浓黑,更加坐实了“檀郎”称号。
      这个人,几乎是有魔力的。

      檀栾转向宋佛,显然也认得他,一派轻描淡写:“宋公子这花儿不错。”

      宋佛由万分尴尬变成十万分尴尬,不禁挑了挑眉峰。
      他身长七尺八寸,风标秀异,时人辄叹曰:“人言宋郎似莲花,非也;正谓莲花似宋郎。”本来毫不惧怕跟名满长安的檀郎对上正面,无奈这枝绛纱笼玉着实有些烫手,他有股龇牙咧嘴的冲动。
      “承蒙公主青睐,将如此春色赠送与我。”

      “名花赠知己,宋公子不必客气。”公主此时开了口,对他颔首微笑,“假以时日,指不定也是本宫为你簪戴宫花,届时言谢尚不为迟也。”
      历来新科进士齐集御宴上,大唐皇帝都会遣使节赐宫花,令进士簪戴而归,以示褒宠。公主自幼顽皮,赐花这个项目一贯是交给公主来做的。
      这番话可谓是极大的荣耀,宋佛眼睛一亮,又周旋了几句,恭敬和二人作别而去。

      昭阳眼看他走远了,终于下定决心面向另一个青年,尽量让自己声音若无其事:“我们约了什么?”
      檀栾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流露些许疑惑:“你的眼睛怎么了?”
      昭阳用手摩挲自己的眼睛,早上把眼睛哭得红肿了,却道:“没什么。”
      檀栾低低说道:“你送给他的,是你最喜欢的花。”
      昭阳一脸无所谓:“我也很喜欢他,把花送给他不行吗?”

      此话一出,檀栾的眸光刹时凝定,握着伞柄的手极度用力。
      他声音渐冷:“公主轻言喜欢,是对昨日之约,忘得一干二净吗?”

      他的口气十分怪异,昭阳带着疑惑回过头,一瞬间对上那张刻印在她心底的脸,她全身寒毛都凛凛张开了,骨节寸寸绷直,犹如一根上紧了的弓弦。
      她飞快地低下头,睫毛掩盖的眼珠一转,这表示她在想着什么东西。
      有风从远方山麓吹来,吹乱了苑中牡丹和廊檐下的铃铎。

      檀栾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风中的昭阳裙裾飘飘,似乎翘了一翘嘴角。
      她大概想通了什么,脸上呈现一抹嘲讽,侧过身子,敷衍地点点头:“是啊,本宫忘了。天气正好,本宫要回去赏花了,檀郎请自便吧。”
      檀栾感到脊背上滚过一阵恶寒:“公主,你极少在我面前自称‘本宫’的。”
      她毫不客气:“下次记得用‘您’字。”
      反正在你手底下当不成公主了,趁你现在还没造反,我再好好耍会儿威风吧。

      昭阳提裙走上台阶,檀栾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他愣愣怔怔地仰头问:“可否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

      昭阳似笑非笑:“我不想这样跟你说话,我不清楚是你聪明还是我聪明。”
      她猛地往后闪了一下,径直拖着那朱红底色蹙金结绣的裙裾进入了大门。
      云栽和露种默然地跟在后面,大门随之闭锁。

      系统在她心底懒洋洋地说起话来:“檀郎谢女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你没机会啦,不过你有我在,我可以保住你的国家。”

      昭阳默默不语,手指拂过牡丹花叶,突然想到什么,拿出一只紫檀木球置在掌上。

      檀栾檀栾,其实檀栾一般代称竹子,而紫檀说是紫,其实是一种红得发黑的颜色。檀栾有一串檀珠手持就是黑红黑红的。
      可檀栾本人的气质,和他常穿的衣裳颜色,赋予了紫檀这种美玉琼瑶之感,长安渐渐以真正的“紫色”檀木为贵,如同檀郎衣裳上的颜色那般。
      后来公主真的找到了一种紫得发黑的檀木,估计是变异种,带着小儿女的脉脉情意,她将其命名为“郎檀”,加工成一只紫檀木球,昼夜不离其身。

      昭阳轻轻一捻转,紫檀木球历历响声,原来球内套球,累积十九层之多,工艺堪称千金也不为过。

      啊,仔细一想,算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近乎喟叹,百般地说服自己。
      其实在刚刚,她就想直接杀了他。
      但是,李唐败亡源于自家因由,檀郎谢女只是顺势而为,并非直接推手,她不解决根基,杀了一个檀郎,还会有无数个檀郎崛起。
      她明白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会有更多,而最忌惮的那个人,自然是该抛弃就得抛弃。

      昭阳把紫檀木球随意一丢,露种赶忙捧住,叫道:“公主,这可是你的爱物儿!”

      公主扭头冲她一笑:“你喜欢就送给你了,总之以后别再让我看见它。”

      她背着手昂着头,轻快地漫步在牡丹丛中,“从今日起,外面的锦幛全部撤掉,本宫要和长安城的百姓共赏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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