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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魇 ...

  •   凤仪年间,黑云摧城。
      曾经的皇后郑光华,与曾经的太子李陵晨,站立在笼槛之外,注视着曾经的公主李昭阳。他们是母亲与姐弟,是大唐最后三位皇族。

      弟弟向他们的母亲呈递一块白石,上刻“大燕麟定”四字。传说檀栾建国大燕,有神龟游于莲巢,献上白石表彰他的圣德。弟弟命人仿制白石,向母亲申斥檀栾的罪状。
      母亲拿起白石端量一番,眼中倏然射出怨毒之光:“逆臣贼子,安敢矫托天命,伪作天器!”
      她死死盯向笼槛之内的昭阳,“是你!是你!你选了一个好驸马,引狼入室,害死了你的父亲!”
      弟弟抓紧了笼槛的铁条,状若厉鬼一般冰冷看她:“李昭阳,你愚蠢至极,连枕边人的谋反都不曾发觉!我先杀你,再杀檀栾,为父亲报仇!”

      昭阳默默跪坐于地,脸色惨白,瞪着两只眼睛,不哭,不闹,也没有回应。
      他们说得没错,她的驸马檀栾,半个月前统军攻进万象神宫,当着她的面一剑刺死了她的父皇。

      当时父皇身躯后仰,她急忙去擎托父皇的双肩,最终跌跌撞撞一同带倒在地上。
      她握住父皇的手,胡乱地哭泣,心痛到无法呼吸。
      父皇只是虚虚瞟着她脸上一道被他金笄划出的血痕,嘴唇在须髯下动了动,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遗言:“我的粘粘被划伤脸了,粘粘爱漂亮,都怪我啊……”
      随后他渐渐阖上了双眼。

      这些日子,他们一家三口东躲西藏,母亲和弟弟兀自不忿,痛恨她爱上不该爱的人,将她囚在这座笼槛之中,时时地领受他们的怒火与责骂。

      母亲一把攥住白石,那么美丽的面容,也会被愤慨拉扯到狰狞的地步:“国号大燕,年号麟定,呵,他也配?这是我李唐的天下!就算是我的亲生女儿,也逃不掉应得的惩罚!不要以为万象神宫只剩下孤儿寡母,什么人都胆敢犯上作乱了!”

      但他们终究是一家人,涌动着那么多的憎恨与温情。

      时日一长,弟弟渐渐褪去杀气,却还是满面阴霾。
      有一次他们母子三人莫名其妙地相视而哭,眼泪一滴,两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声地漫过了每张脸庞。
      世界仿佛静止了,谁也不说话,任由家国覆灭的悲怆,父夫丧逝的恸悼,时势变易的惨戚,氤氲地弥散开来,将他们统统都淹没。
      昭阳知道,母亲和弟弟并没有真正怪罪自己,是天地崩裂得太急遽太激烈了,他们无从宣泄苦楚而已。

      她猝然间瞥见那一抹身影,内心大为恐怖,不顾一切地喊出:“快跑!”

      那人剑刃极快极准,一下把母亲喉咙割断,母亲丽容上充满惊愕,慢慢仰倒了下去。
      姐弟二人看得捂紧喉咙,发出痛极的声音。母子连心,感同身受。

      她的眼泪越发汹涌,用力支撑着爬了起来,拖住眼睛血红的弟弟,恳求:“不要去,不要去!那人会杀了你的……”
      弟弟向那人投去狠戾的一瞥,回头对她显露一丝柔和,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我要去给母亲报仇,我不会死的。”

      可他一样被那人捅穿了心脏,嘴唇发乌,死不瞑目。

      “不——不!不!”

      她骤然发起疯来,砰砰撞击铁条,喉中滴血,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长叫。
      她好恨,她好恨,她好恨!!
      笼子自动打开了,她明明那么惧怕那个人影,却在亲睹阿娘与弟弟双双毙命后,痛苦到极致,完全崩溃失控,拔出簪子刺向了那个身影。

      血花四溅,那人抬起头与她四目对视,是一贯清寒、俊美,属于檀栾的脸。

      “叮”的一声,所有景象都收聚在一片黑暗之中,一个似男似女的嗓音响了起来:“欢迎贵主进入系统。以上情节均为贵主未来经历的真实概括,若不想让梦境成真,请贵主积极筹谋,改变现实。”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颤声在问。
      “贵主可以称呼我为系统,”那嗓音不紧不慢地回答,“我,是来帮你的……”

      檀栾……檀栾!!
      为什么偏偏是他?

      昭阳全力睁开眼睛,仍像梦里一样,惨烈无声地嘶叫,眼泪扑簌簌冲了出来,沾湿了枕边一只紫檀木球。
      她哆嗦着把手放在脖颈处,没有断,连得好好的。
      梦境里万象神宫被攻破以后,遍栏的牡丹花一夜凋残零落,撇在泥泞之中。
      她身为堂堂公主,最终被一介逆臣刎颈而死,骨灰洒落牡丹苑。

      *

      大唐公主李昭阳,今天做了一场大梦。
      梦中一时是她的视角,一时是别人的视角,一时又像灵魂出窍飘到半空,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这个别人,是左丞相的四女儿谢般。经历两世遭遇,她是整个故事的女主角。

      第一世,谢般作为谢府惟一的庶女,被嫡出姐妹联手欺侮,过得百般悲惨,十七岁潦草结束一生。
      第二世,谢般带着前世记忆重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本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少女,一旦开始崭露锋芒,连长安第一公子檀栾也为之倾心。
      谢般设计扳倒谢相和夫人,报复他们一家加诸己身的羞辱,自己做了谢家家主,与檀栾结为眷侣,割据一方,又因唐室渐渐腐朽不堪,谢般劝谏丈夫起兵,一举成就帝业的丰功伟烈。

      奇怪的是,梦到谢般的第二世时,檀栾与谢般已经缔结良缘了,梦到自己的结局时,檀栾却又变成了她的驸马。难道说她不该选他做驸马?

      不过檀栾谢般一定会颠覆皇权,这倒是没有悬念的——她的父皇,她的母后,还有她唯一的同胞弟弟,他们是李唐之天的象征,最终全部惨死在她的眼前。

      昭阳的头脑有些昏沉,一时间又震眩在恐怖的心境中。
      她平复许久,终于坐起身来,看见飘飘拖地的纱幕后面,是春季的滂沱大雨,带着轰雷,带着掣电,一下下撕开阴晦的天幕。

      “公主怎么了——”宫女云栽听到动静也起了身,一手撩开帐子,轻轻地叫道。
      “我没事。”公主望向绸缎被面,微微摇了两下头,喃喃说道。
      “公主是做噩梦了么?”云栽紧张地瞅着昭阳惨白的脸色,上前来搀扶她。
      “我说了我没事!”公主突然摔开了云栽的双手,嘶哑说道。
      平时她绝不至于这般烦躁,这场大梦委实太真实太吓人了,她觉得所有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腮颊火烫,喉咙好像被刀刃猛刮了一下,一阵阵地刺痛起来。

      云栽着了一惊,随即就宽容地笑了起来:“那奴给公主端碗百合莲子汤来润喉可好?”
      昭阳忙乱揩了揩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云栽正准备出去,昭阳茫然地四顾,倏忽想起来一事:“等一下,我记得昨天谢家的四小姐不是跟我睡在一块吗?她人去哪了?”

      谢家第四女谢般,她梦中的女主,昨天被其妹谢窈故意丢在宫里。
      宫禁以后任何人不得进出,昭阳一向心热,将她带回咸池宫与自己同床而眠,却想不到有了这样一个荒谬的预知梦。

      云栽道:“谢四小姐比公主早醒一个时辰,似乎发了梦魇,嘱咐奴说不要扰了公主睡眠,自个儿跌跌撞撞冲出去了。”

      这时候天际一声雷殛,犹如劈到了昭阳头上,她耳边不停地嗡嗡作响。
      难道……谢般跟自己做的是同一场梦境……谢般也知道前世今生的经过了……

      她抿着干裂的唇,手指不自禁地抓皱了膝上的衾褥。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云栽很快取来了百合莲子汤,伺候昭阳喝下,现在还不到五更天,昭阳又躺回了大床上,对着绚丽的藻井发呆。
      她没办法不信,梦中一切细节极为清晰,她愈是回想,便觉愈是骇人。
      在梦中,她心悦檀栾,檀栾却迎娶了谢般,盛唐转入晚唐,一切都往下坠跌。
      檀栾作为会稽大都督,庐陵郡王,于会稽起兵叛唐,改国号燕,改元麟定……

      在此之前,她李家做错什么才致被讨伐?
      细节太乱了,她一点点捋顺,逼着自己继续回想。

      父皇嗜酒如命,终日酣饮作乐全仗御妻摄政;母后爱财如命,大举搜刮珠宝任由戚族制权;而她的同胞弟弟,与纨绔扎堆同步歧途,最后被废除了太子之冠。

      不不,这里已经晚了。
      昭阳闭上眼睛。她需要更早之前的信息。

      更早之前,是——她这个长公主,奢靡暴戾,爱花重逾人命。

      曾经有一群新科进士相约探花,推选出一名探花郎,命他在长安城内遍寻名花,如果其他人采花采得比探花郎更快更好,探花郎便要被罚酒,并且题满整整一墙的咏花诗。
      长安最好的花,只能在公主的私人花苑。
      探花郎摘走了公主心爱的绛纱笼玉,公主自是勃然大怒,下令责罚那名倒霉的探花郎,行刑者不知轻重,竟然活活打死了,才子的鲜血未来得及书写青史,就先灌溉了众花。

      “……太荒谬了!”昭阳睁眼,倒吸一口冷气,手指下意识捻住了帐幔旁的珠子。
      世人皆知她癖爱牡丹,连一颗翡翠珠子也雕刻成牡丹未发前的绿苞模样,她自忖虽然爱花,未必会罔顾人命,可是梦中,她实实在在地犯下了这桩大错。

      云栽观察公主的心绪仍是不佳,出于安慰,她柔声建议道:“公主先前一直企盼的绛纱笼玉,算算花期就在今天了,公主可有兴致驾临上林苑吗?”
      绛纱笼玉居然在今天开花!
      昭阳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一蹦而起:“梳妆!备车!我要第一时间去看!”

      绛纱笼玉品种贵重,花期较之一般牡丹更晚,在梦里,她就是因为绛纱笼玉初初开花,自己还未去观赏,却教一个轻薄男子给折损了,才会如此愠恼。
      即使她可以安坐皇宫不去计较他的偷花行为,可她上林苑养着一群侍卫,都知道她有多重视这朵花,万一误伤他了就糟糕了。
      当务之急,她要去拯救那个探花郎,阻止她的第一条罪状成真——

      *

      雷雨终于稍停,天一放亮,公主即刻出行,五花马拉着七香车,飘零的花瓣和清水一起在轱辘下流过。

      昭阳在宫外有一处名唤上林苑的私产,里面种满了各色各样的牡丹,满苑逞娇呈美,故而长安城内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皇都十分春,公主苑独占七八分。”

      大唐风气开放,偷个花儿朵儿的不算什么,只要在断枝上系着足够的金帛,甚至会被人视作是一件雅事。
      然而,昭阳心爱牡丹,冬天围布幔以避严霜,夏天遮凉篷以避烈日,整座上林苑几乎都隐匿于重重锦幛之中。
      这探花郎也真是呆,看见这等阵势,爬墙前都不打听一声这花苑主人是谁的吗?!

      车马穿梭过重重锦幛,抵达上林苑门口,公主的凤头履才踩上地面,一个花苑侍女就急匆匆地挡在了她身前:“请公主暂停玉趾!”
      侍女下摆的血迹,尚且新鲜着,散发出森森的令人眩晕的甜腥气。
      “花苑里进了贼子,摘走了公主最爱的绛纱笼玉,侍卫惩戒的时候出手略重,那贼子洒了一地血,婢子们正在刷洗清洁……公主!公主!”
      侍女还未说完,昭阳脸色剧变,拖着裙裾飞速跨过了门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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