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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五章 夜长梦多 ...

  •   什么是理想主义?很多人错误地相信这是一个贬义词,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个词的含义。只有当你真正见识过世界的虚伪、黑暗、腐朽,见识过阴影里所有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自己在鲜血里泥泞里滚过一遭,带着遍身伤痕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时候,依然能发自内心地对这个世界露出微笑,坚信着阳光终将再度普照大地,这才叫理想主义。否则,只能称之为天真罢了。
      ——执行官Cesium女士的回忆录

      “双塔啊……”学院长听完报告,陷入了长久的沉思,好似一尊大理石雕像。
      位于奇迹之城中心的双子塔是炼金术神圣公会的总部,也是帝国荣耀和力量的象征。双塔的倒塌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意象,但同样存在另一种可能。
      如果双塔倒塌和世界终结并非隐喻,而是字面意思呢?
      一阵战栗流过学院长的全身神经,他睁开眼。必须做些什么。

      塞西莉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又问了一遍:“找谁?”
      “我们的守墓人,磷元素天赋者。”少年公事公办式的平静声调波澜不惊,放在大腿上紧张敲击的右手却仍出卖了他。
      他知道那个女人,她也知道。他们都见过寂夜里提灯的微光,闪烁的荧火像逝者无法视物的眼睛。她的衣袍漆黑如失去星光的夜空,一对尖角隐藏在兜帽下方。她不仅是墓园的守护者,她额上锋利冰冷的角已经明明白白地证实这一点——她来自御林管理办公室,曾是夜色中散布死亡的刀锋。哪怕她的腰间不再佩枪,她提灯的手上依旧浸透了陈年的鲜血。
      而现在,学院长要他们说服这样一个女人重新拿起武器。
      罗宾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学院长只说中央灯塔需要一名新守护人,而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们真没有更多选择?”
      “没有。”罗宾斩钉截铁。
      塞西莉闭了闭眼,试图给自己做些心理建设。御林管理官真是无处不在。
      海德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浅色眼中狡黠的光亮一闪一闪。“你们要去找磷?能不能让我也一起?早就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守墓人了。”
      好啊,罗宾出人意料地回答,塞西莉只好把拒绝的话语咽回腹中。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墓地的空气格外冷,塞西莉不禁将身上外套裹得更紧。
      他们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要见的人。她一身黑袍,尽管处于白昼,漆黑的布料就像能吸走所有落在她身上的光线似的,只勾勒出黯淡的剪影。她手中提着一盏破旧的灯,微光摇曳。
      女人的双眼被黑布蒙住,却仿佛能看见他们。她转身,朱唇轻启。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这届的导师没有告诫过,墓园是不能靠近的禁地?”
      “我们只是信使。”罗宾答道,“中央灯塔需要新的守护人,那个人就是您。”
      她唇角牵动,勾出浅淡冷酷的笑意。(名叫菲丽丝的磷元素天赋者自己也未发觉那含着讽刺意味的弧度和多年前某个人一模一样,而那个人已为她亲手所杀。)
      “我曾立誓不再为炼金术神圣公会做任何事。年轻人,你从哪里来的信心,认为我会为你背弃誓言?”
      塞西莉察觉到罗宾的紧张,将手伸给他,他轻轻握住。她发觉他的掌心已经布满汗水,但他开口,依旧清晰、坚定:“不是为了我,女士,从来不是。您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比我们更了解执行官的命令不可违抗。抗命的代价,您也清楚。”
      “你还敢提他们?那些传闻,你是真的没听过吗?”菲丽丝报以轻蔑的冷笑,“我的恋人十八年前死了,杀他的人也是炼金术师,他的遗体被回收,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我早就背弃了女神,现在对自己的生死有什么可在乎的?转告你们那位学院长,无论这个该死的帝国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塞西莉实在听不下去。
      “女士,您的一念之差不能让死者复生,只会将活着的人一同拖入深渊。灯塔总要有人守护,您和我们一样别无选择。”
      她的语速很快,似乎声带不受她控制,急着甩出这一串灼人的音节。
      女人唇边笑容消失,如同干燥空气里急遽挥发的酒精。
      “我会称赞你的勇气,小姑娘,但秩序灯塔不是谁都能点亮的。一双沾满鲜血、无法洗净的手没资格为它添加燃料,一个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人没资格守护它的光芒。让我这样的罪人登上灯塔,只会破坏其圣洁。”
      “您说话的方式像我的母亲,”海德薇轻轻地说,“她也相信自己不配为灯塔守护人。其实每个人都这样相信,可并非只有圣洁无瑕之人才能守灯塔。
      “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更正,至少我想阻止一错再错……”
      菲丽丝默然不语。她苍白修长如幽灵般的手指将兜帽向后掀起,暗红发丝倾泻而下散落在肩,使人想起干涸的血液。她发间露出的角仿佛一对尖刀。
      “而你的母亲已经死去。”
      “是的,但她将在我们记忆中永生。被记住的人永远不会离去。”
      她的嗓音变得温和,然而愈发悲哀。“你说得对。我跟你们走。”
      任务完成,塞西莉松了口气。她不禁好奇地问:“为什么您要蒙上双眼?您的声音很美,想必您有一双美丽的眼眸。”
      话语甫一出口她便觉得后悔,信任关系尚未建立何必揭人疮疤呢,十八年如一日的蒙眼与提灯总该有个不会轻易宣之于口的理由,若自己莽撞的一句话使此前努力尽数毁于一旦该如何是好——
      ——可是他们眼前这个女人神情平静依旧,从那抿起的薄唇中窥不出一丝情绪痕迹。良久,她叹息。
      “有些东西,总还是看不见更轻松些。”
      这话语焉不详,塞西莉未敢追问。反倒是海德薇大胆地开口,很难说她是否绕开了禁忌话题:“传说,磷的天赋能看见死亡。那么我是否有幸提前知道,我的死亡在何时何地?”
      蒙住的眼转向少女,紧绷的嘴角只迸出这样几个字:“无可奉告。”
      海德薇也不追究,只是笑笑,招呼他们离开。

      在高耸入云的双塔对比下,就连童话故事里的皇宫也相形见绌。阳光照耀在珍贵的金属、珠宝和一扇扇玻璃窗上熠熠生辉,显得华美又不失锋锐仿佛两柄利剑直插天际。站在广场入口仰望,纤细塔尖隐入云雾之中,往往给人以无限接近永恒之感。
      所以这就是新时代的巴别塔,塞西莉不禁想道。然而不会再有上帝藉由语言将人类分割,灯塔光辉下每一个人都是女神的选民。
      当然也有可能,其实不是每个人?
      “你不能再往前走了。”走到广场中间时,海德薇低声说,“否则你会死。”
      我以为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不往前走,我也会死。说罢,菲丽丝平静地踏前一步。
      异变陡生。
      海德薇纵身扑向她,身手利落堪比离弦之箭,一柄匕首在手中闪出寒芒。但是另外两人比她更快。
      少女维持着将要挥下利刃的姿势,纹丝不动,刀尖只将黑袍割开一道裂口,雪白的长卷发还在风中飞扬。塞西莉展开藏匿背后的右手,指缝间淡金色表链悠悠垂落。珐琅嵌花表盘上,秒针安静地驻留。
      而罗宾从腰际抽出一把手枪,抵在白发少女的太阳穴。
      少年的声线冷冽锋利得像出鞘尖刀。“我们早该想到,从来没有背叛者。”
      具象化能力失效,时间恢复流动。塞西莉望向少女浅蓝色的瞳孔深处,唇间滑出那个重新定义一切的问题:“海德薇在哪里?”
      “我就是。”
      “你们两个的确很像,无论长相还是其他方面……”塞西莉凉薄目光轻描眼前人苍白纤长的睫羽,即使现在她和曾经那个身为他们一员的女孩眉眼的极度相似仍令人忍不住惊叹,“可有些东西是永远扮演不出来的。比如说,她不喝冰美式。”
      女孩露出苦笑。“原来一开始就被发现了啊,难为你们忍了这么久才揭穿我。”
      “一开始只是怀疑,但怀疑越积越多,也就成了真相。”
      海德薇活得潇洒,也很透彻。她从人世间穿过,别人沾了满身洗不干净的烟尘污秽,有的甚至陷在漆黑沼泽里再也出不来,只有她抖一抖羽毛,还是那样雪白,干净得好像云层之上的阳光。不该责怪这位扮演者,任何人想要模仿海德薇都注定失败,因为他们站在地上,而她在遥远的高空中。
      通常自以为完美无缺的罪犯意识到自己犯下致命错误时表情会变得极具戏剧性,现在塞西莉却无缘欣赏,因为一个她始料未及的声音突然出现,打破了迅速蔓延的沉默。
      “对我评价这么高,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不尽?”
      她听上去……疲惫不堪。难以置信,她骨子里那种永恒的活力与热情也有消磨殆尽的时候。身材娇小的少女就站在广场入口处,塞西莉从没见过海德薇如此狼狈的时刻,她长发凌乱散落在肩,校服上到处是暗色污渍,像干涸的血,触目惊心。形影不离的法杖不知扔到了哪里,那块表倒是还在腕间,只是焦黑的燃烧痕迹在浅色表带上格外醒目。她的左眼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漆黑深洞,以及颊边仿佛泪痕的血迹。
      她的生命本就轻盈,现下她站在他们面前,却比任何时候都遥远,好像一个陌生人。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和从前一样,可那笑容显得苍白而忧伤,像幽灵,不,更像一颗星星,离得太远,洒下的光也是冷的。
      塞西莉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口。海德薇抬眸,仅剩的右眼是浅蓝色,空洞、清澈,一如无云的晴空。她指间转着一片锋利的碎玻璃,说:“你好啊,德尔塔。”
      拥有和海德薇相同的容貌,被称作德尔塔的女孩明显慌了手脚。可以想见,她从未思考过这种计划外进展的可能性。“你怎么可能——”
      “很显然,”海德薇愉快地回答道,“你低估了氢氧焰的温度。好歹你也是个天赋者,此等表现应该被判不及格。鉴于你就这点水平,我还挺好奇,是谁指使你谋杀亲姊妹的?”
      你真以为我会告诉你?德尔塔嗤之以鼻。最初的惊惶褪去,她很快冷静下来。
      哦,你不说也没关系。因为你选的地点实在是精妙绝伦,接下来几乎用不着推理,毕竟谁叫你关我的那间地下室是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产业呢。
      谈话至此,过大的信息量已经炸得塞西莉头昏脑涨,别说插嘴了,她只抓取到一个关键词“御林管理办公室”。
      德尔塔回以沉默,而海德薇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是首席还是副首席——或者换个说法,哥哥还是妹妹?其实都一样。算算时间,他们的总部就快变成一个大坑了吧?到那时候,谁也逃不了。”
      无预兆地,蓝眼睛的漂亮女孩笑出声来,笑声甜美却令人毛骨悚然。
      “你们已经输了。皇后会亲眼见证你们的灭亡。
      “至于你,姐姐,反正你什么也看不见。”

      海德薇眨眨眼。太阳应该还没有落下,视野中却漆黑一片。
      但多么幸运——或者不幸——她不止这一双眼睛。
      空气黏稠滞重,仿佛新制的枫糖浆。她仿佛深陷于幽寂的迷雾中,脚下地面化为无数可能性编织成的蛛网,在其中一条道路她看见自己拥抱她的双生姐妹,匕首刺进血肉又从另一具身体背后穿出。几乎所有通路上都有海浪般蔚蓝的烈火,以及灰烬和夕阳。
      看不见没有牺牲的未来。比起不存在,她宁可只是自己看不见。
      其实生命比大多数人想象中更脆弱,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她手中有一件武器,哪怕一小片碎玻璃,就能轻易逃离所有权衡和取舍,在无梦的长眠中寻求解脱。
      终究只是个念头。她不会逃避,她无权逃避。每一个她能看见的未来,每一条修订版的时间线里,她都选择了直面,选择了为某一方战斗到时间终结。
      如果今天必须有人献出生命,那个人可以是她(那个人曾经是她)。

      一段似乎不合时宜的记忆闪回,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不记得了。
      女人手掌包裹着女孩子的小手,娇小的手中握着一把枪。
      那天有没有阳光?记不清。但她记得女人的手是那么温暖,弹匣里整齐排列的子弹是黄铜色,在光线下反射出炼金合金特有的虹彩光泽。
      “我的孩子,今天我给你上最重要的一堂狙击课。看好了。”
      上膛,瞄准,扣动扳机,子弹挟风呼啸,正中靶心。
      “瞄准的时候,永远记住,盯着靶子看是打不中它的。不要用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它会决定你把枪口指向何方。”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母亲,海德薇在心里说。
      未来某一天她也许会尝试自由潜,此刻她仿佛在提前体验玻璃一样澄清冰凉的水包裹全身的过程,只不过这次她不会窒息,因为她沉入的是故乡。
      海德薇闭上眼,又睁开。幻象在周身轻柔地浮动,她重获光明。
      她别无选择,为了更多人活下来,她们这对不幸的双生子,必须有一个死去。
      玻璃片锋利的边缘划过掌心,鲜血涌出的刹那燃起烈焰。透明火焰在掌心汇聚,凝结出一柄晶亮剔透的法杖。她望向自己的双生姊妹,举起法杖。
      德尔塔手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着金色和银色的光泽。她微微抬眸,神情里满是自信。
      “我知道你不敢,姐姐,不是不敢杀我,是不敢毁了它。这么精致的东西,破坏它有一万种方法。”
      那个时间轮。她站在那儿,捧着时间轮,好像拿刀抵在人质脖颈上的歹徒。
      没关系,因为德尔塔是一个人,海德薇不是。
      女孩消失在淡蓝色的火柱中,只留下灰烬随风飘散。一朵浅粉红色的紫云英掉落到地面上,依旧盛开得卓尔不群。
      现在她没有家人了。
      时间轮在塞西莉手中静静地转动,稳定依旧。
      有什么不太对。在被烈火吞噬的前一刻,德尔塔笑了一下,那笑容实在不祥,使人联想到童话中计谋得逞的恶毒巫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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