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错法》一只冰糖雪璃

4、第二章 余晖幽影

　　试错法：通过不断试验和消除误差，探索具有黑箱性质的系统的纯粹经验的学习方法。应用试错法的主体通过间断地或连续地改变黑箱系统的参量，试验黑箱所作出的应答，以寻求达到目标的途径。主体行为的成败是用它趋近目标的程度或达到中间目标的过程评价的。趋近目标的信息给主体，主体就会继续采取成功的行为方式；偏离目标的信息反馈给主体，主体就会避免采取失败的行为方式。通过这种不断的尝试和不断的评价，主体就能逐渐达到所要追求的目的。

　　“以上几位同学请立即到广场升旗台下集合。重复一遍，以上几位同学请立即到广场升旗台下集合，不得有误。”
　　少年声线清脆悦耳，咬字标准清晰，是很适合做播音员的嗓音，语调却有如朗读学术论文般漠然。他将字迹潦草的手写稿件仔细折起收进上衣口袋，摘下耳机摆在一旁，离开广播室，向升旗台匆匆跑去。
　　已经出现在广场上的几个学生似乎都是三年级，只有一个身材高挑的银发男生看上去年纪大些。这些不安分的孩子此时都在交头接耳，低声讨论突然召集他们的目的。少年安静地驻足，低垂睫羽将眸光掩没。
　　“Ruby！”浅金长发的女孩见到他，向他跑来，皮鞋跟敲出一连串明快的脆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叫我们来？”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是什么大事。”字句轻浅地滚动在舌尖，罗宾下意识避开塞西莉的目光，女孩正欲追问，年纪最大的银发男生开了口。他外套胸前的名牌用圆润秀美的花体字写着“Lead”。
　　“都到齐了？打扰学弟学妹真是不好意思，不过学院长的意思大概是年轻人多少需要历练……我是六年级的铅，很荣幸成为各位首次外勤任务的领队。”
　　身上带毒的天赋者们大约都是这副样子，从苍白光滑如瓷釉的肌肤到柔润的嗓音，无不透出一股沾染着危险气息的圆滑与轻佻来，说话时桃花眼弯成漂亮的弧度，像摇曳的一株罂粟，鲜亮无比，却从根里浸透了死亡的甜香。
　　“任务内容是，从人口贩卖集团手里救出一个孩子。”见有学生面带不屑，里德温和地摇头，“可别不当回事啊，各位。人贩子是一回事，但重点是那个孩子。”
　　里德说着打开终端，将屏幕上的一张照片展示给众人。
　　画质不高，像是偷拍的，室内光线昏暗，隐约映出一个蜷缩的人形轮廓。人影身材瘦小，四肢被铁链锁住，似乎是典型的人口贩卖交易场景。
　　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所以他是我们中的一员？有个男孩子平淡的声调问了这个问题。他浅色眸子隐在镜片后边，似乎凝视着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目光显而易见没有聚焦于任何人身上。塞西莉瞥见他胸前的名牌，上面有一行花体字“Silicon”。
　　Element学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古怪天才塞拉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人回话，眉眼低垂敛了锋利，如同一柄入鞘尖刀。
　　“是的。”里德抿了下唇，青年本就生得好看，精致而尖锐的眼尾略略上挑好似画上去的，一双眸子又总是闪着危险的笑意，让人下意识把目光集中在他的上半张脸，以至于忽略其他重要细节——这是很久以后，塞西莉和罗宾坐在书桌前复盘过去事件时才意识到的，彼时一切早已结束。至于现在，他们还意识不到那笑容背后隐藏了什么。
　　少年脸上浮现玩味的笑，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他是哪一位？”
　　里德回以微笑，说他不知道。但画面中的孩子发间银白和幽蓝流淌在一处，那荧光辨识度极高，象征着天赋者中最危险的群体及其特性。放射性。
　　如果那真的是个普通的漂亮男孩，他们自然无权非议资产阶级的私生活；但让一位尚且年幼，未接受过能力控制训练的放射性元素天赋者在无监管状态下出现在外界，此事的安全性就像把整桶黄磷倒进广场喷泉池一样值得深思。
　　“这个孩子必须被尽快带回公会接受无害化处理。为此，我需要各位同学配合行动。本人负责无害化处理的部分——”一个略带血腥气的笑容出现在里德的嘴角，“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男人扳着少年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将精致的面容展示给来客。十来岁的男孩身上稚嫩和青涩巧妙地杂糅在一起，双颊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消瘦，却无论如何都难掩盖几近透明的苍白肌肤下精雕细琢的骨骼。少年眼神空洞，半隐在黑暗中的虹膜散发出浅蓝幽光，让人想起荧光闪烁的海潮。
　　“瞧瞧，您这回可捡到宝了。”人贩子扯起男孩发丝转动展示那张小脸的各个角度，语调流露出与凶恶外表不甚相符的谄媚，“我干这行十多年，还第一次在下城区见到这么漂亮的小崽。只要好吃好喝养上几天，绝对是个小美人儿——瞧这双眼睛！简直极品！四十万，钱到账，货归您，价格公道，您看如何？”
　　买主衣冠楚楚，紧紧黏在男孩身上的贪婪目光却暴露出本性。他听见报价，不太高兴地拧眉：“四十万？这是个讨人喜欢的漂亮小孩，但狮子大开口得有点过分吧？抹掉一个零倒是差不多。”
　　“老板，您这摆明了看不起我们。多少人抢着要的极品货色，您四万就想带走，是不是太不厚道了点？您再仔细看看，发光的眼睛罕见得很，真觉得他不值这个价？”
　　“发光的……”那老板思考片刻，突然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退后一步，“他不会是那种有辐射的吧？和他待在一起会不会……”
　　男人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哪能呢？他在这几天了，我们的弟兄可都没事。要是真有放射性，我还能站在这和您说话？”
　　人贩子说着放下男孩，伸手招呼，有人拿过一台袖珍仪器，他向买主指指屏幕上的数据。
　　“您瞧，安全着呢。这种好货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您好好想想。”
　　老板恋恋不舍地多看了少年几眼，从公文包里摸出终端。正在这时，突兀的警报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回荡到一半又被生生掐断。墙角监控器画面闪烁片刻，留下一片漆黑。
　　男人一团乱麻的大脑中跳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句简短有力的咒骂，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迅速组织手下的雇佣兵警戒，一时房间内只余下低声命令与枪支上膛的声响。
　　至于更加一头雾水的老板就没那么镇定了，他仓惶环顾，将公文包抱在怀里，连滚带爬躲到沙发下，先前风度荡然无存。
　　监控电脑的扬声器发出一阵细碎的杂音，所有目光顿时集中过来，满带着惊疑或警惕。
　　随后似乎终于调试好设备，清晰的人声从中传出。
　　“喂，喂？麦克风测试……能听见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清亮如珠落玉盘，锵然有声。人贩子轻蔑地撇了下嘴角——乳臭未干的小孩，搞得他们这么紧张，简直叫人笑话。
　　“如果造成了打扰，在此致歉。老师教我们说不请自来不够礼貌，但我们敲了很久的门，一直没有人应。要是再不进来，就没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了，望您原谅我们的失礼。
　　“我们是来做社会实践的学生，题目要求我们来这里接走一个眼睛会发光的男孩。您有见到这样的孩子吗？如果有，烦请您把他交给我们。我们比您更加了解他精致皮囊下的东西——他是一个没有倒计时的定时炸弹，是一把随时会扣下扳机的枪。在他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之前，可否让我们带他回学院？”
　　少年语声字正腔圆得过分，遣词造句透出精心斟酌过的优雅礼仪。但清朗嗓音伴随最后一个标点融化在空气中时，男人猛然意识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黑暗中浸淫多年的直觉敏锐地觉察到完美无瑕的礼节下隐藏了其他东西——某种更深邃、更冰冷，和年轻声线所象征的天真烂漫全然不符的气息。
　　而狼狈不堪的老板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在听清提出威胁的只是个学生后，他就像急着找回自己刚刚被践踏的自尊心似的开始骂骂咧咧。
　　“什么玩意儿这是？说好的连人带货全程安全护送，你们不会打算反悔吧？之前信誓旦旦说自己专业，难道几个未成年都应付不了？你们这么搞，这单生意别想做……”
　　“闭嘴。”男人低斥，语气带上了先前不曾显露的冷冽杀气。老板噤若寒蝉，只有目光仍不时转向铁链锁住的美少年方向。
　　没人注意防弹门缝中闪出一抹淡金色反光。液态金属的触角摸索到门锁，灵巧地变化形体渗入其中，将复杂机械结构牵动，细小的咔哒声响起，锁栓弹开，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推开了厚重大门。
　　“帅哥，你们这交易点怎么连门锁都不是智能的呀？还要手动撬，麻烦得很。”塞西莉从外套口袋抽出手套戴回左手遮住闪亮的金属表面，闲庭信步般踏入房间，对四下虎视眈眈的雇佣兵视若无睹。
　　男人下意识举枪，少女娉婷的身影却瞬息间已出现在他面前。不待神经电脉冲走完一圈，修长的手指搭上持枪手腕，双臂被扯到背后，不知从何处出现一副手铐扣在人腕间，冲锋枪摔落在地，他喊出了脑中唯一的念头：“是天赋者！”
　　女孩顺手抽出段胶带封住男人的嘴，尚带稚嫩的脸上流露出遗憾。
　　"我们都留下了糟糕的体验。原本可以避免的，只要你们认真听听卢比方才的话……”
　　指尖轻触耳后微型通讯器，塞西莉低声报告： “学长，我看到那个孩子了。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我想也是。”天赋者甜润轻浮的声线从通讯器中传出，似乎他不是在参加一场紧张刺激的营救行动，而是身穿燕尾服在灯火通明的晚宴上与美人撩闲，“碍事的家伙就拜托你了，小美女，我清理完这边就过来接收。”
　　“凭什么把脏活累活全丢给我们啊……”塞西莉忍不住抱怨，对方却不紧不慢地单方面切断了联络。她简直能隔着无线电波想象出里德嘴角上扬的笑意，让人想一拳狠狠揍在上面。
　　地走向墙边瘦小的身影。男孩睁大好奇的蓝眼睛望向她，目光清澈却不带半分畏惧。塞西莉被少年眼中绚丽华美的幽蓝吸引了注意，却觉得那目光说不出的诡异。
　　陡然间，她意识到诡异感的源头。
　　少年瞳孔荧光璀璨，却没有映出她的身影。
　　塞西莉俯身解开束缚在男孩颈项和四肢的沉重镣铐，犹豫片刻又抽回手小心地退远几步。纤长银白睫羽下的虹膜蓝得纯正透澈，几近无机质的冰冷，除去本身的荧光，反射不出半分环境色彩。
　　她环视一圈房间，目光落在地上的冲锋枪和双手被反铐在身后只能怒视她的男人身上，他的眼中不甘和万念俱灰的神情以一种古怪的方式混合。她俯身，想捡起那把枪。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搭上她的肩。
　　“走。”罗宾的喘息拂过她的耳尖。他不由分说拉起她向门口跑去。
　　“可领队分派给我的任务是清理——”
　　“来不及。他们很快都会死。”少年声线透露出极力压抑的颤抖。他拔出腰间手枪一个干脆的点射打穿企图挡道的雇佣兵眉心，看他的神色，似乎了解自己在干什么，又好像并不清楚。跑出门前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男孩蓝色的眼睛盛满荧光——传递出危险信号的光芒。
　　罗宾带她在迷宫般错综的地下通道中迅速穿行，毫不迟疑地转过一道道拐角。
　　“你能看见？”她只来得及问出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我看见了。”他用过去式回答。
　　塞西莉盲目地跟随罗宾飞奔，她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和衬衣胸前怀表的滴答声响。她知道他们能逃出去，他们必须逃出去，在倒计时走到零之前，在世界终结之前。
　　（蓝色，到处都是蓝色。他们仿佛要溺亡于幽蓝荧光的海洋中，而他回过头，湛蓝的光晕自发顶倾泻而下仿佛天空本身在流淌。她在脑海中描绘他的嗓音，温柔而近乎透明的浅淡哀伤。他说：“别担心，这次不会疼。”）
　　他们冲入斜阳的余晖中，落霞为这对手牵手的少男少女镀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镶边。
　　“是辐射，对吗？”她轻声的问话从喘息间溜出。
　　“是。铅没有及时赶到……那孩子觉醒了天赋。”他使用的是通用语的过去完成时，只不过几个小时后塞西莉才会意识到这一点，并忍不住思索这意味着什么。
　　（“全心全意地信任铷，并且原谅他的沉默。他没有解释的时间——”白发少女理应甜美的笑容映着寒月显得惨淡又悲哀，“——时间总是不够。”）
　　“谢谢。”
　　“谢什么？”罗宾的表情莫名其妙。
　　“谢你救了我的命啊。你是真傻还是装的？”塞西莉更加莫名其妙。

　　里德接起通讯。
　　对面的信号断断续续，需要费些劲才能从杂音中分辨出话语内容。
　　通讯器里飘过半句模糊的脏话，但片刻间塞拉斯就控制住情绪，重新冷静得不可思议。
　　“刚才我丢失了和里面所有设备的链接。如果另外两位来不及逃出辐射区域，学院长一定会把你这个领队砌进辐射实验室的墙里。”
　　“我其实觉得这种死法听上去还不错。”里德轻描淡写地回答，”把最快路线的实时数据传过来。”
　　塞拉斯依言照做。挂断通讯前，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知道那孩子是谁、会经历什么……对吧？”
　　“我知道。”

　　室内空气闪烁出幽蓝微光，人们倒在地面痛苦地抽搐。男孩抱膝蜷成小小一团，强烈的蓝色荧光透过单薄衣衫勾勒身形轮廓。身材高挑的青年走进房间，放射性光辉流转于周身却无法再接近半步，留下一处边界清晰的暗角。
　　他蹲下身，指尖滑过男孩发尾，轻轻的咔嚓一声响，一圈金属在颈间扣合，荧光迅速黯淡下去，男孩抬起蓝色眸子，清澈而空洞的目光撞进青年眼里。
　　这孩子的确漂亮，漂亮得让人想起一碰即碎的玻璃娃娃。人们小心翼翼地对待玻璃摆饰不仅因为美，更因为碎片会割破手掌，这一点也和拉蒂亚很像。如果不怀敬畏之心，以对待脆弱物品的方式对待他，他被打碎时就会毁掉周围的一切。
　　里德抚过少年颈上的金属控制环，两双浅色瞳孔相对。他说：“是时候了，亲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