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错法》一只冰糖雪璃

3、第一章 微光轨迹

　　过去、现在与将来，这是时钟的三根指针，是女神赋予选民的力量中最神秘莫测、最难以捉摸的一部分。被一些人称之为“时间魔法师”的几位天赋者毫无疑问是特别的，时间对常人来说是滚滚向前无法阻挡的河流，对他们却更像雕塑家手中的黏土，他们手握雕刻刀，能够将命运雕琢完成的花纹尽数抹去，重新塑造。如任何一位蒙受赐福的天赋者般，他们既幸运又不幸，一旦踏足于脆弱的时间之网，就永远无法回归安全的港湾，只得在万丈深渊上方小心翼翼前行，直到失去平衡落入黑暗，被死亡的阴影彻底吞没。
　　——摘自炼金术神圣公会档案#3755

　　九月的天气已经带了些许凉意，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平行四边形。
　　身材娇小的少女踏着清脆的铃声飘进教室，看准自己的座位把书包往课桌旁一挂，拉开椅子流畅地滑到桌后端端正正坐好，上课铃的袅袅余音还在空气中回响。
　　跟在女孩身后进入教室的年轻班主任瞥向那纤细轻捷的身影，略带无奈地摇摇头，决定忽略自己刚才所见，走上讲台开始一天的课程。
　　后桌忍不住推推女孩：“喂，海蒂，我早就想问了，你是怎么做到每次踩点进教室，没有一回迟到的？”
　　“你想知道？”海德薇露出一抹顽皮的浅笑，在桌下指指教室后排角落用课本挡住脸的金发少女，“那你得先有个作息时间可以用来对表的室友才行。——不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坐这桌？”
　　少年笑了两声。“之前不坐。我座位上让人恶作剧涂了胶水，晾干之前我是不会去给自己找麻烦的。你后面这位没写作业，请病假了，不用担心她。”
　　讲台上的炼金导师不动声色地环视全班，笑眯眯地扬起声调叫了个名字。
　　被点名的少年正是上一秒还在和海德薇说话的后桌，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条件反射起身，凝视大屏幕半晌似是专注思索，左手却插在口袋里不知摆弄些什么，随即抽出张貌似卡片的东西低头瞥了一眼，报出答案：“选C。”
　　“Gallium同学，下次你再滥用能力，你们平易近人的班主任可不介意收了你的牌，把你扔到实验楼底下反省几天。”导师笑意盈盈，“现在你给我坐下。”
　　“啊啊——好想要小镓那样方便的能力啊——”海德薇低声咕哝，像是自语。她眼尾余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第一节课就趴在桌上睡觉的同桌，他的头发柔软蓬松，发色粉白交织，阳光略微穿透边缘碎发，像一团草莓味棉花糖。
　　导师随手放在讲台上的终端毫无预兆地响起一串悦耳的消息提示音。她拾起终端扫过一眼屏幕，目光微微闪烁。
　　“Hydrogen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话说。”
　　接下来的半节课里她平静地继续依照课程大纲讲解内容，对发来的消息只字未提。

　　“你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工作是什么？”
　　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人对视，暖金色阳光透入玻璃窗落在年轻导师面颊上，秀气的娃娃脸带着不寻常的严肃神情，海德薇茫然地摇头，奇怪的熟悉感忽然在心底某个角落浮现。
　　总觉得她好像在什么时候，曾站在一模一样的位置，看见过导师一模一样的神情，也听过……一模一样的话。
　　母亲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母亲工作忙碌，一年都不一定见上一面。”
　　“她是——”一声叹息逸出导师唇间，“南部海滨灯塔的守护人。”
　　天赋者的姓名和代号往往毫无关联，背后的生活也严格分离，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像一对平行世界。即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这两条线也难以相交。海德薇此前只知道母亲也是公会的一员，却从未想过她竟是一名灯塔守护人。
　　关于灯塔守护人，有一个传言。
　　炼金术公会的灯塔为什么那样明亮，并且几乎永不熄灭？因为它们的燃料是守护人的生命。
　　“我很遗憾，但你或许应该感到幸运。你母亲……她直到最后都是位恪尽职守的优秀炼金术师。补偿金已经发到你和家人的账户，记得查收。”
　　海德薇在一瞬间理解了导师的话外音，却几乎没有感知到应有的错愕和悲伤。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会在这间办公室里听到母亲的死讯。
　　头很疼。干涩的双眼连符合此刻情景的泪水也流不出。眼前的一切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遥远，呼吸窒滞，寒冷丝丝缕缕渗入骨髓，如同坠落深海，沉没在幽暗的寂寥。

　　在虚无中，本能地，竭尽全力地，想要伸出手抓住什么。良久无果，忽然才意识到，自己连手也没有。
　　广阔空间中每一点辐射出无数可能的路径，千万幅朦胧闪烁的图景，来不及看清便已消散。仿佛透过万花筒，无数镜面映射无数画面，
　　当然，许久以后她会说，万花筒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任何比喻都不恰当。在这份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感知面前，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顺着所有的道路，向可能性的终结极目远望，只见一轮血色的落日，在地平线尽头逐渐沉没。一抹苍白的影儿逆着斜阳，消融成无主废墟之上最后半缕晚风。
　　但纵使万千星河燃尽，透过破碎星空的余烟，在幽暗空寂的夜色深处，仍有一点灯火闪耀。那提灯之人仿佛感知到什么，缓缓回过头来——

　　阳光穿透窗格，倒映入少女茫然大睁的浅蓝瞳孔。
　　“女神在上，”导师忧心忡忡的语声响起，“你这是怎么了？”
　　她不确定自己失神了多久，因为时间对她来说忽然失去意义。如同试图将一捧水握在手中时那样，缥缈的未来从指缝间滑落，自她的意识中褪去，只留下模糊不清的痕迹。海德薇眨眨眼睛，努力找回当下的真实触感。
　　“我很好，谢谢您。”她听见自己下意识的回答溜出唇间，言不由衷，内容和语调都像朗读一本初级通用语教科书。
　　“那就好。”导师这样说着，眉宇间担忧神色却不减，“你先出去吧。”
　　女孩机械地转踝离去，似是任由肌肉带动步伐，灵魂则仍滞留于那片秘境。她意识中一小部分本能地了解自己见到了什么，其余自认清醒的部分却拒绝接受。
　　（有句俗话说得好：眼见为实。但也有句俗话说，不要过于信任你的眼睛。）
　　海德薇发觉自己没有在思念母亲。不，不仅如此，她已经几乎连母亲的相貌都记不起来了。她是属于未来的人，联结着她和过去的锚索终究会一根根斩断，被她自己，或者被这个世界。她会越来越孤独，因为别人拥有回忆，而她身后空无一物，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未知的明天。
　　后来她不止一次压下心底的冲动，想问身边那些与她一样闪闪发光的少年天才们，他们是否同她一样，用至亲之人的死亡换来通往奇迹的钥匙。
　　或许她的生身父亲死有余辜，这无所谓，因为如果没有他的死，她就不会走进这所学院。现在母亲的死亡留给她另一份礼物：疯狂却真切的白日梦，揭开繁复庞杂的可能性之网的一角。十四岁的稚嫩心灵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份礼物的意义，但有一点毫无疑问。
　　此刻的她既是奇迹，也是怪物。

　　“你们知道时间魔法师吗？”莉迪亚坐在宿舍下铺床上专心看书，忽然问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问这个，莉兹？对神秘主义的热衷可不太适合出现在你身上。”桌前的塞西莉将又一张草稿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海蒂，你数学作业最后一题写了吗？我算了三遍，每次答案都不一样，是出题人有病还是我有病？”
　　“你俩多少都有点，”海德薇随口回答，“说了多少遍我数学是最差的，谁再问我数学题我就把她烤了给各位加餐。”
　　“你今天真暴躁，小海蒂，烧掉宿舍可是要自己赔的。也罢，我给学委发条消息问问去，这个点她肯定没睡。”
　　“学委两点睡五点起迟早猝死。”白发少女轻笑，扒着上铺栏杆探身下去想抽走莉迪亚手里的书，无奈没够到，在头朝下摔到地上之前不得不悻悻作罢，“莉兹酱看什么书这么专心？让我也看一眼。”
　　莉迪亚合上书，封面两行烫金花体大字在深色背景下尤为醒目：《你不知道的炼金术神圣公会发迹史.1》
　　“……你变了，莉兹。你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三好学生了。”
　　“重点不是这个啦。”莉迪亚辩解似的诚恳地说，“我买它只是为了了解一下群众对我们炼金术师的普遍看法……”
　　忍俊不禁的笑意在塞西莉嘴角扬起，少女利落地收好作业本塞进书包。“倒是冠冕堂皇。下次想看野史小册子可以直说，我们都理解。”
　　“什么叫做野史小册子呀……这本书讲得有板有眼，我其实都快信以为真了。所以我才好奇啊，所谓的时间魔法师到底存不存在。”莉迪亚紫水晶般的清澈眼眸闪烁着难以辨识的情绪，“如果他们真能随心所欲掌控时间，那我们，我们的世界，又算什么？”
　　“好了，不要想这些，徒增烦恼而已。学校教什么，我们信什么。至于现在，你还不如猜猜看我们夜不归宿的室友和她青梅竹马今晚会不会给我们带夜宵。”海德薇倾身向下愉快地拍拍女孩肩膀，额发垂落正好遮住瞳中一掠而过的复杂凄凉神韵。
　　预知的幻象中，她看见前方道路尽头，横亘着她自己的尸体。鲜血从身下渗入土壤，缓缓洇开一片沉默而悲哀的暗红。
　　时间的力量强大、高贵，而不适于驯服。即使所谓时光的魔术师们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屏息凝神，俯伏在女神座下倾听她的训诲。企图操纵她为己所用者，最终不过是沉没在永恒中一粒最渺小的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