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月》一片祥云哇

2、2.青梅

　　绿皮火车沿着蜿蜒轨道匀速行驶，像一条长龙，穿过隧道，穿过群山环抱，最后是一片黄绿相接的田野。
　　任晞月坐的姿势不是很舒服，醒来的时候脑袋有点昏沉，车窗帘拉开，眼前就是橙红灿金的夕阳，被地平线咬合掉了一隅，下面的景色在疾速往后退，而它岿然不动。
　　任晞月眨了下有些酸涩的眼睛，思绪逐渐清晰，是了，这不是幻觉，是真实发生的，她和林薇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地方，回到了浔城。
　　浔城，一个地域不那么广阔的偏远小山城。林薇花了小前半生努力逃离，终于如愿以偿离开，但最后还是带着女儿回到了这座小城。
　　“准备一下，快要到站了。”女人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这疲惫不是车程太长时间舟车劳顿造成的，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浔城东站……”
　　听见字正腔圆的播报，林薇催促任晞月起身，在拥挤的乘客中间艰难移动。
　　车门打开，属于夏末的热浪扑面而来。之前只能从挡风玻璃里看到的风景现在就在眼前，城镇布局的轮廓明晰又完整，与大城市的钢铁森林不同，两边都是高矮交错的白灰色建筑，人群熙攘。
　　太阳下山，没了夕阳的光照，一切好像都是灰蒙蒙的。
　　任晞月回头看，到站的列车就停在那里，是那种很老式的绿皮火车，鸣笛声呜咽，像个有气无力的老人。
　　她跟着林薇往前走，出站口有好多揽客的司机，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里夹杂着听不太懂的方言，林薇没有停留，好像有目标似的一直往前。
　　浔城多山，但也不像十几年前那样闭塞落后。近几年说是要开发，好像发展起来了有了一些城市该具备的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出口的那条路尘土飞扬，并不算宽敞的水泥道上，私家车混着小电驴和三轮车横行霸道，机车发动的声音轰隆隆的。
　　任晞月对这里的记忆很模糊，小时候跟着妈妈回来过几次，那时还是懵懂的孩童，无忧无虑，对未知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和此刻的心境截然不同。
　　她对这里没有好感，却也谈不上讨厌，只是因为不熟悉而产生了距离感，任晞月不喜欢这种陌生的感觉。
　　林薇叫了辆计程车。车上的烟味和空调味混杂成一股难闻的味道，任晞月微微屏息，开了车窗透气。
　　车子越走越偏，离开了小县城中心，县级再小一层单位是镇，比镇再小的是村。正当任晞月以为要去什么村落的时候，车子停在了乡镇结合部。
　　这边靠近国道，车流较多，计程车不好停下，只能拐个弯再停。
　　林薇带着任晞月走了一段路，嘴里念叨着：“说了让你舅舅来接人，怎么还没到。”
　　傍晚，天差不多快完全黑了，小镇即将陷入沉睡，一片寂静，路边昏黄的灯挺直了身躯，静默地亮着。
　　不一会儿，舅舅开着载人款三轮车出现在路口。
　　耳边是母亲和舅舅的寒暄，累了一天，任晞月昏昏欲睡，听得恍惚。
　　-
　　舅舅林强在临街的位置开了家小生活超市，任晞月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帮舅舅看店。
　　林雨桐从楼上下来，一看就是特意装扮过的，穿着小清新白裙子，黑色小皮鞋，眼睛周围被化妆品装饰得亮闪闪的，嘴巴有点红。她和任晞月打了个招呼便要出去，奈何后面跟了个小尾巴，弟弟林睿非要跟着姐姐一起出去。
　　林雨桐：“乖，你就在家跟表姐玩嘛。”
　　看起来还在读幼稚园的小朋友奶声奶气的：“不要，窝就要跟你一起。”
　　“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不要。”
　　“放手，再缠着信不信我打你？”
　　“……”
　　林睿小朋友眼巴巴看着姐姐出去，自己一个人玩了会儿，感觉好没劲，又过来缠任晞月。
　　任晞月是个无趣的，板着脸不苟言笑，林睿觉得更没劲了，趁任晞月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等任晞月察觉到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在。
　　“小睿，小睿？”
　　她喊了几声，没人应。
　　任晞月担心小孩子乱跑在路上不安全，匆匆掩了店门出去找。
　　街道交错曲折，周围是挤在一起的居民楼，任晞月对这里并不熟悉，回到住处找了一遍，家里和舅舅家都没有，只能顺着街道继续找。
　　下一个拐角处，伴随着一阵机车运转的马达响声，任晞月的余光忽然扫到斜前方朝她驶来的一辆摩托车。
　　车速极快，轰鸣声似踩在鼓点的最高处，那一瞬间的声响震耳欲聋。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短短几秒之内，任晞月来不及作出过多反应，只记得往后退，然而脚都是软的，移动一下便跌倒在地。
　　所幸车子没有撞过来，一个急刹车加转弯，摩托车滑倒，任晞月抬头，便看到摔在地上的人。
　　他黑色的头发有点长，往后撩起，任晞月看见了那双好看的浅内双眼睛，冷淡，带有攻击性的。
　　她怔了怔，刚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想道歉，嘴巴里发出第一个音节，那人已经扶起车子，发动引擎走了，只留一阵未消散的车尾气。
　　任晞月给林雨桐打电话，问林睿有没有跟去，林雨桐那边似乎有很多人说话，背景音嘈杂，她说没有。任晞月靠着手机导航才没有迷路，最终在巷口的大杂院里找到了林睿，他和几个小朋友在玩不知道是谁新买的无人机，一群孩子围着这个新奇玩意儿追逐。
　　任晞月注意到林睿的鞋子掉了一只，脸上的鼻涕泡没有来得及擦干净，现在已经干了，印在脸上脏兮兮的。
　　“林睿。”她喊，“回家了。”
　　林睿百忙之中抽空看她一眼，“再玩一会儿。”
　　任晞月就坐在那边的石椅上看他们玩。这条街就这么大，邻里街坊的都认识。对面槐树的广场下有几个老太太在闲聊，远远的看见任晞月，跟她讲话。
　　“这是老林家那丫头的女儿吧？”
　　“哟，都长这么大了。”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说实话，这些人任晞月都不认识，出于礼貌，只能奶奶阿姨的叫。
　　一个中年女人拎着绿网兜的西瓜，“小月，走，去阿姨家玩？”
　　任晞月：“不用了，谢谢阿姨。”
　　她话不多，只是站在那里，谈不上腼腆拘束，但也不热情。
　　当年林薇算是那帮同龄人出挑的，学习成绩好，努力考上大学，凭自己的本事闯出去，后来又嫁给城里有钱人，过年时才回来。现在突然回来，大家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一点小道消息，毕竟小地方藏不住秘密，只是不说罢了。
　　任晞月的爸爸妈妈离婚了。
　　林薇和任柯是大学同学，两人从校园到婚纱，感情一直不错。任柯家境好，长相好，对林薇也细致体贴，挑不出错，能嫁给任柯，林薇一直以来觉得这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任柯在一家知名外企工作，工作能力强，一路晋升，本该前途坦荡，谁知公司陷入财务危机，任柯又去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一直在逃。林薇也受到牵连丢了工作，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不拖累妻女，任柯果断选择离婚。
　　他清楚自己犯的事，如果被抓到进去了，下半辈子可能就在里面度过了。
　　任晞月记得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家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多辆车子，有人举着涂鸦牌子，上面写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诸如此类的标语。
　　白色墙壁上也用红色粗线笔写了一些骂人的很难听的话。
　　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搬走。
　　林薇神色憔悴，一向爱漂亮的她头发有些凌乱，看见任晞月后把她抱在怀里，“不怕，月月不怕。”
　　第一次，任晞月在沉稳干练的母亲身上感受到了恐惧失措的情绪。明明自己在发抖，还要安慰她。
　　林薇不喜欢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布满很多不美好回忆的浔城，但最终她还要回到这里，并且还要把自己的女儿也带回去。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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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任晞月没有什么要搭话的意思，那些老太太不再围着她讲话，摇着扇子去广场的休闲器材上慢悠悠地转动手臂。
　　“这小孩长得跟她妈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鼻子那眼睛哟。”
　　“不太爱讲话，还生疏得很。”
　　“听说是在外面犯了事，才回来避难的。”
　　“可不是，那丫头也是命苦，这个时候离婚，一个人还养一个女儿。”
　　“小点声，这话可不能乱讲。”
　　说是小点声音，但那讲话声任晞月还是听见了。就和刚才打招呼时一样，任晞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就像摆了一张臭脸，谁都不想搭理。
　　她看那群小孩在玩无人机。
　　轮到林睿操控遥控器，小飞机越飞越高，位置也偏，林睿一顿操作，最后那辆灰色的小飞机停在了一棵歪脖子大树上，挂住了。
　　“哇！你赔，你赔我的飞机！”小飞机的主人是个小男孩，他两只手擦着眼睛开始哭起来。
　　林睿支支吾吾：“对不起……”
　　“你……你就是故意的！”他推搡林睿，“大家都不要跟他玩了。”
　　林睿被推得往后踉跄，任晞月在后面扶住他，“不就是一个破飞机，赔你就是了。”
　　“这是我爸爸从澳洲给我买回来的，生日礼物，我要一模一样的那只。”
　　任晞月：“……”
　　还澳洲。他可能连澳大利亚在地图上的哪个位置都不知道。
　　“别哭了。”任晞月被吵得烦，“我帮你拿下来。”
　　看了眼林睿，任晞月补充道：“我是林睿的姐姐，把飞机拿回来后，你们不许再欺负他了。”
　　任晞月没打算跟一帮小屁孩讲道理，径直走向远处的那棵树。
　　这棵树实在是高大，目测生长了几十个年头了，葱郁茂盛的树叶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颜色，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个不停。
　　远比刚才看起来要粗壮高大。
　　任晞月蹦跳了几下，才堪堪够到它下面的叶子。
　　她仰着头，估算着爬树拿飞机的可行性。
　　试了一下，她的臂力不允许。
　　“你行不行啊？”
　　“骗子，还说你能拿！”
　　“呜呜呜呜呜我的小飞机，小飞机回不来惹……你赔，你赔我的小飞机！”
　　旁边的居民楼一楼的窗户突然打开，里面探出来一个白色背心的老大爷，手里摇着蒲扇，屋里边黄梅戏咿咿呀呀的唱调传出来。
　　老大爷语气不是很好：“谁家的小孩，吵什么吵？”
　　任晞月忽然想到什么，手掌搭在额头边，在阳光下眯起眼打量这棵树，歪脖子树枝桠伸展，树叶层叠，顶端靠近筒子楼的楼层。
　　或许能从屋里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