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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尽桑田 ...

  •   信上说,要他去见陈溯冥。

      于是他推开了正殿的门。

      殿里寂寥无声,好似那些匍匐在地的臣子都只是尸块。短暂的愣神之后,那神位上的人猛然起身,疯了般推搡开眼前所有挡路的人或物奔向他。

      “北冥!北冥!”陈溯冥猛然扑来,力度大得他踉跄后退,“你醒了!”

      陈溯冥摇晃着他的肩,与他相拥,喜极而泣。可惜那些琐碎繁杂的询问和感慨,他一个字也听不到。

      “北冥……北冥?”

      他什么也听不见。

      陈溯冥逐步冷静下来,他抚摸着弟弟的脸颊,却得不到一点抗拒的表现。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悲。

      “你……还没清醒吗?”他向弟弟苦涩地笑,“但没事,你变成什么样……哥哥都喜欢。”

      “你还有我呢。”

      他的手被拉起,陈溯冥牵着他,轻轻扯过他,引着他走上高台。

      那神位就在他面前,那是不属于的位置。但陈溯冥不会管这么多,他只是搭着弟弟的肩,示意他坐下,不必顾虑。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现实总是荒谬可笑,众地府的冤魂都在他的脚下、听他号令,可他只会遵从那天上的太阳,没有自己的主见。

      他想起来,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都会修成无情。

      这样看来,这个规矩,不可违背。

      ……

      孟婆在为他检查身体,末了,叹息一声。

      “你不是自己想要挣脱的,对吧?”

      他一言不发。

      “什么意思?”“……回禀大人,是有人引诱北冥从封印里走出来的。北冥的身上还有其他的气息,他先是去了趟凡间、接触了魔族,才返回的。”

      “谁干的?”“这……臣不敢妄加揣测。”

      一声震响,是桌板被一掌劈开的动作。

      他坐着不动,连头都没有转动三分。陈溯冥甩着手走过来,蹲在了他身前。

      “告诉哥哥,是谁干的?”

      那指尖在他的唇前摸索,逼着他开口。

      “大人,可不能再……”孟婆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被陈溯冥粗鲁打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把嘴闭上!”

      陈溯冥站起来,拉着他也站起来。

      “这是谁干的,我心里自有定数,我也知道不能再破坏封印了。”

      “我准备把他带在身边,亲自照顾。”

      他的手又被拉动,是陈溯冥想带他走。但这次,他没动。

      “怎么了,北冥?”

      他垂手而立。

      “不想呆在我身边?”

      孟婆将一支笔塞进他的手里,将他带到纸张前。他听从信上的命令,将自己的去向写下来。

      “……好吧,北冥。等哥哥帮你收拾一下,就送你回去住。”

      ……

      今天是回归正轨的第一天。

      陈溯冥派白鸳收拾了好久、交代了好些,才走。他站在房门口,抬头向那二楼的卧室阳台。

      “殿下……”

      他早就不是二殿下了,但白鸳却总是改不过来。她扶着自己的殿下向屋里走,边走边抹眼泪。

      他并非看不见,他人的声音、房间里的一切,这些都清清楚楚。他看得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这里……本来就是这样的吗?

      ……

      回归正轨的第十天,他第一次主动叫来了白鸳。

      “殿下,怎么了?”

      他沉默着,抽出张纸,提笔发问:你做了什么?

      “什么?您……是什么意思?奴婢……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奴婢……只是在照顾您。”

      他撇开脸,又转回。他这些天一直在等接下来的指令,但等来的只是陈溯冥一日一日地来访和白鸳的如影随形。

      他搁下笔,走到窗边,坐下来。

      “殿下?”

      他不在意白鸳脸上的什么神色,也读不懂。

      ……

      回归的第二十六天。

      立冬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寒冷。

      自从上次后,白鸳跟着他的频次就没那么多了。她和记忆里的一样,仍是聪明绝顶的。

      但陈溯冥仍是那样频繁地出现,风尘仆仆,一遍又一遍地拥抱他,麻木不仁。

      今天陈溯冥来的时候,他刚刚摆出一副棋。

      “是想打发时间吗?”陈溯冥在他面前坐下,“我来陪你,好吗?”

      他没同意也没拒绝,他只是捻起一枚白子,自顾自落下去。

      “北冥……你是不是烦我了?每次来,你都不理会我。”

      “是我来的太繁了吗?”

      只有棋子与棋盘碰撞的轻响。

      “你怪我吗?怪我……没……帮上什么的……”

      “你恨我吗?恨我一开始没有同意你和他……”

      “我太自私了,不是吗?”

      “我仍心存侥幸,侥幸着希望你能重新归属于我。”

      “不过……你从来也都不属于我。”

      “若可以的话……再叫我一声兄长,好吗?”

      最后一着棋落上,名为断,实为连,藕断丝连。他起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陈溯冥呆望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他知道,很多事就像这局,无论继续或中断,都是奢求。

      相思断,无可医。

      ……

      第五十五天,他觉得这披肩的长发很累赘。

      于是他在盒子里找到了那束发的簪子。

      那是桃木做的,磨制精细,朴实而不单调,是他会用的类型。

      屋里的很多东西都被藏了起来,或许是陈溯冥下的指示,但这支簪子并没有。他猜测是他们不清楚它的来历。

      他用指尖摸索着簪身,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气息,寻到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刻印。

      “北冥”。

      那是刻在簪尾的字,有些扭曲粗糙,但这确实是他的名字。

      他猛然用力攥紧这根木簪,又迅速松开。

      他将它用绸缎裹住,放回了盒子,换上了另一支玉簪。

      ……

      第七十五天的时候,下雪了。

      雪很小,很细,从天上飘落。他仰天,伸手接住那点滴白花,希望它们拼接成一道命令或指引。

      但没有,它们皆化作了水沫,从他的指缝里溜走,徒留湿润余波。

      他突然意识到,接下来,不会再有指令的。开始要他去杀死那些魔残,只是为了带走烛渊。

      烛渊……他当然记得烛渊还有玄台。

      雪积了起来,所有的声音都被吞没,什么都不留。

      雪会下多久?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他只觉得肩上沉沉,压得他坐进雪地。

      他低着头,几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一切都被掩盖了,被那惨白。

      雪落无声,他也无息。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雪落真的无声吗?

      风鸣而过,枯枝败落,苍茫之间,是人间呼啸。

      他听见了白鸳的惊叫,和自己的名字。

      他听见了雪落的生息。

      ……

      第一百一十二天。

      他听见了来自遥远天空的声音。

      白鸳告诉他,那是人间的烟花。今日,是正月。

      他知道春节,知道新年,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但他坐在过于空旷的房子里,没有动弹的理由。

      他站起身,走进卧室,很久都没有出来。

      ……

      第一百六十七天。

      又是春天,和他记忆里的每一个春天都没什么不一样。

      孟婆应陈溯冥的要求来了,问他要不要重新封上听觉。

      他当时坐在一枝杏花下,春晨的露在那些花叶上凝成。他满身寒意,发梢尽湿。

      他摇摇头。

      “北冥……你……还记得什么吗?”

      他不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但他都记得,他没觉得自己不记得什么。

      “你的兄长在你入住之前曾为你收拾过房子,记得吗?”

      他点头。

      “你有没有觉得……少了些什么?”

      燕语呢喃,他知何谓草长莺飞。他向那梢头,久久无言。

      “北冥,好生保重自己,回去吧。”

      ……

      第两百三十一天。

      他翻找房间的时候推开了一个暗格。

      暗格不小,里面放着一把琴。他将它拖出,拍去那些灰烬。

      光影照着它的模样,他知道这是屋子里本来的东西。

      他有些生疏地将它重新架到自己肩上,试探着用弦弓去拨动琴弦。

      随着一声极刺耳的锐响,弦断了。

      他愣了好久,直到发麻的耳根恢复正常,才缓缓放下。

      他坐下,卸下那根断弦,重新换上。

      但他没有再尝试,他只是收好,将那乐器重新投入黑暗。

      锦瑟无端五十弦,他想。

      ……

      第三百六十五天。

      他主动回了一趟地府,去找了哥哥。

      陈溯冥的脸色很是疲惫,但他还是小心地拉过弟弟,摸摸那张脸。

      “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他摇摇头,他只是来了。

      “好,好,那就做你想做的一切,都可以。”

      他摇摇头,他不是来叨扰的。

      “好,好,那你坐在这,我就在那边办公,好吗?”

      他点头。

      陈溯冥坐了回去,继续投身入那些可以逼得人发疯的工作里去。

      他知道,这是以前的自己要陈溯冥做的。

      如今,人间那部分也落在了陈溯冥身上。焦头烂额,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

      他却好生无聊。

      他站起身,走到陈溯冥面前。陈溯冥有些不解地看他,但还是温柔地问他想要什么。

      他从一沓文件里抽了一张,拿着,重新坐了回去。

      ……

      第四百七十七天。

      又是一年春节,但这次,他跟这白鸳和黑鸦,一起去了热闹的人间一趟。

      灯影缭绕,人影憧憧。那夫妻俩买了烟花,在喧闹的广场里混入了欢闹的人群。

      “殿下也试试?”

      白鸳撩开他的围巾,他接过打火机。

      引线被点燃,他被夫妻俩拉到一边,看着那火药被引燃,看那艳丽在冲向天际,迸射开来。

      或许那很美,他想。

      火光在他眼前燃烧,温暖而诱人,那是他在一遍一遍打燃打火机。

      他突然想抽烟了。

      ……

      第七百零一天。

      孟婆端了碗汤给他。

      “喝了就行。”

      他伸手要接过,却又被孟婆阻拦。

      “北冥,你应该想起来了吧。”

      他仍不知道孟婆想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想起什么。

      “我会暂时揭开封印,请您迅速喝下,好吗?”

      他点头。

      唇上的符咒像是烟灰般散去,一个名字从胸腔的虚无里涌出,几乎就要冲出他的咽喉。

      他仰头,一口闷下那苦涩入喉。

      他张了张嘴,再也发不出声音。

      他终于可以抽烟,但那尼古丁推推搡搡,却怎么也都不愿意将那苦涩压抑下去。

      糖。他想,为什么我不吃颗糖呢?但无论如何,他都迈不开那一个步子。他只是怕在窗口,一根接一根地抽。

      他在期盼谁来带给自己?

      ……

      第八百二十九天。

      他出席了一场正式会议,同阳间的代行者们吃了顿饭。

      虽交流不便,但有白鸳在,一切还算顺利。

      他在席间喝了点红酒,其他的并没有多吃。但是等人们散尽,他却单独留下,又为自己开了一桌。

      山珍海味都送到了面前,他一人坐着面对,拿起筷子挑起那鱼虾牛羊肉送进嘴里。

      很好吃,它们都很好吃。

      自从开了口,他也总是要白鸳去买一些吃的喝的来满足自己,但能像此刻一般的盛宴,这确实是如今的第一次。

      这是人间的滋味,他大口朵以,吃了整整三个小时。

      直到白鸳来拦他。

      暴饮暴食地恶果就是,假身的平衡被打破。

      当晚,他在厕所里就将吃下去的全都吐了出来。

      吐出来可比吃下去难受得多。

      他脱力地坐在地上,知道这里一片狼籍。

      以前可从不会的。

      ……

      第九百天。

      他遇到了了冬眠了好久的术渁。他抚摸着那些黑色的鳞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术渁向他点头,它猛然跃起,翻腾进冥河之中。

      术渁从来不是蟒,它也从来不叫术渁。

      他也踏入水面,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来回馈很久之前它们的一个交易。

      河水汹涌,巨浪滔天而起。他感受着那寒潮随自己而起,萦绕他身,滔滔滚滚。

      他御水,唤那冥水冲向自己。

      他驾渊,命那渊底托起自己。

      他捻起那真我,那消散的另一个自己。

      他指向那蜕生中的阴蟒,令水荡涤去它的伪装,现它本真之身。

      龙吟震响,那炙热如昼的双目照亮了地府,如天地开界那一日一样。

      烛龙飞向他,他伸手擦过那龙须,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两清。

      他张开双臂,让自己跌入那荡漾之间。

      ……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天。

      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说,他必须要来一趟天界。

      他放下那封信,思考了好久,站起身。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藏起那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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