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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翡翠 ...
“主人”。
程言锌从来没有这么叫过。
主仆身份是一种折辱,这种关系从来没有出现在湖芙和程言锌之间。
湖芙天生聪慧,最能揣摩人的心思,她对着这死而复生的人,立刻就开始。
你是这样想的吗?你想:让前途无量的一州副将成为我忠诚的仆奴,我就会将那珍贵的、千金不换的信任交付你手中吗?
你把忠诚交给我。你想从命运的天平中换取什么?
湖芙微低着头,看见这人毫无骨气的模样——微仰着脸,头发被从上方拢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脸,眉毛特意修过,右耳戴了一只宝石蓝耳钉,眼中欲望不遮不掩。
欲望最能暴露一个人。
无论是圣人、恶人,闺阁中的小姐还是穷凶极恶的歹徒,都逃不过被欲望透析的时刻。
湖芙有点犯恶心。
失忆的程言锌和程言锌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她立刻就失去了心底的悲怆,怒火浮上来,在冰块中熊熊燃烧。
她踢了踢人说:“布菜。”
沈苍术就要站起来,湖芙偏偏踩住了她的裙摆,平平道:“你就跪着吧。”
那人略微错愕,些许不悦从她麦田般清澈眼中跳出来,但是这情绪很快就消逝,她转身向桌子,于是湖芙在她布菜的时候松了脚。
湖芙静静觑着,不发一言。
她并不感到怜惜和同情,也不感到激动和愤恨,复仇般的快意就像甘甜的美酒,每一口都香气馥郁。
但是她心里渐渐就笑不出来了,发觉喝下的佳酿原是辛辣的毒酒。
沈苍术挑到碗中的菜全是湖芙喜欢的。
湖芙挑食,这是个不得了的毛病,按边家那些人的说法,不是千金命,却有千金病。
她也就将那些菜咽下去——只是不喜欢罢了,和被人寻由头指责相比,吃些不喜欢的食物又有什么要紧?
……食物不会害她。
所以十四岁的湖芙觉得,给她东西吃的程言锌也不会害她。
屋内装饰在烛光中清晰,湖芙在这明亮到刺眼的光亮中移转目光,猛然刺痛般盯着沈苍术分明侧脸,看她烛光下浅色的眼瞳、泛棕的眼睫……
她曾经看过千千万万次,在边家的屋檐下、颠沛流离的泥泞中、春风化雨的河堤上、烛光黯淡的红纱帘里。
那时候她并不以为稀奇。
湖芙的喉咙开始冒烟,那种抓不住的惶恐感觉总是出现。
轻轻一声,是沈苍术把筷子搭在碗上的脆响。
女郎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右耳的蓝宝石闪了一下:“好——”
她的神情顿住,兴味在浅色瞳中一览无余。
湖芙右手摸上了她的耳垂。
把那耳钉轻轻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然后点了点下唇,轻声细语道:“贴过来。会吗?”
……
沈苍术不太会。
而且她有点紧张,动作有点粗,湖芙很快丧失了耐心。
她把人推开,倒是发现了一件让她觉得很有趣的事:
沈苍术眸色较之方才深了些,在这样的情况下,似乎不太容易分辨瞳孔变化。
但湖芙对她太熟悉,她看一眼,就知道沈苍术并不像她面上这样平静。
平不平静一点也不打紧。
她并不试探温度,只捧了那只小碗,把快要冷掉的珍馐咬入唇间,快吃到一半才想起桌边一动不动的人,抬手让她一起吃。
……
湖芙点着面前单膝跪地的心腹们,点出一个熟悉的数目来,一个不少,不一定能力出众,却最忠诚不二。
有的是程言锌随手救下的,有的是战场上受了伤退下的,或多或少,成了程言锌手里染血的刀。
是曾经共属于她和程言锌的影子。
湖芙本来就很少笑,她眉眼低垂,情也浅淡,只柔声:“你们是谁的人啊?”
“……”以盘山为首,几人道,“是夫人您的人。”
还有几人说:“是夫人您和大当家的人。”
湖芙愁苦:“可是她不在了。”
几人莫名。
大当家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她们当然知道要保守秘密。
湖芙声调不高不低,柔柔道:“她不在啦。我是她的夫人,你们是否就全是我的人了呢?”
……全。全?
心下一惊。
盘山率先:“是您的人!”
紧接着又有几人响应。
这在湖芙的意料之中。
有些人是程言锌带回来的不错。但是程言锌不常在府,湖芙和她们联系更多,关系也更密切。
湖芙想:这就是你共享给我的血肉和爪牙。
凄楚的乌云团着,像一口不明的酸涩。
到最后剩下几位灰白着脸没有吭声。
湖芙幽幽叹了口气,不向她们,却对着向她宣誓的几人,怜爱道:“怎么不唤我夫人了呢?程言锌不在了,可她也是我的夫人,谁也不能将她夺了去。”
“是,夫人。”盘山最聪慧。
这下众人都反应过来,灰白着脸的重新带出血色,一起齐声:“夫人。”
湖芙于是展露难得的笑颜,拨着右耳翡翠晃啊晃。
“夫人”。
这个称呼最初出现在湖芙十六岁时。
她们在湖州安顿下来,闲时也会四处逛一逛,程言锌总是兴致勃勃买很多物件布在院里。
属于她俩的院落。
有一天就有个小匠找上门来,道是一位“程公子”在他们店订了两只翡翠耳坠。
湖芙一听就知道是程言锌又没管住荷包。
彼时程言锌去了安州,湖芙就去店里取,她掀开软帘进里屋去,老妇人将那两只耳坠展给她瞧。
那两只所废银钱不少,湖芙看过,盘山上前将盒子阖上,老妇人笑问:“夫人可喜欢?”
夫人。湖芙和身边跟的人都愣,盘山反应快,解释:“这是我们姑娘。”
湖芙想到她为何这样说:她十四岁就被订婚,如今年已十六,的确是可以做“夫人”了,且程言锌以男装示人,更加深了这误会。
姑娘弯起眼睛:“我并未成婚,先前来的‘程公子’也是位女子。”
“是这样啊。”老妇人笑眯眯回她,“这很好啊。做男人的夫人有时候也没那么好呢。”
乱世之中,没人守着死规矩,深宅中的夫人们都是掌事的人,但较之独身,的确少了自由。
湖芙这样想着,回了去,过了几日,一天咀嚼着老妇人的语调重音,忽然就心头一跳。
……男人的,夫人。
湖芙做了一夜的梦,清晨起来,晃着神梳妆,将那装了翡翠耳坠的盒子打开看,想起十四岁初见程言锌的场景。
她在边家是很边缘的人。如果不是那个富商挑中了她,华美之物不会伴着指责、轻蔑送到她身边。
她讨厌到她跟前来指着她骂的人。
但是她喜欢不破烂的衣裳。
没关系。边家很快就要没了。
湖芙一个人穿上了那身粉红,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然后她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平静问里面蹲着的人:“你想做什么?”
没有半分被发现的窘迫,程言锌扬着脸对她笑:“你就是那个被挑上的五姑娘?跟姐姐我走吧,不要嫁人了!”
她说:“你穿这一身真好看。但是有更好看的颜色衬你呢!”
初见记忆停留在程言锌仿若发光的浅色瞳中,湖芙低头瞧身上价值不菲的晴蓝长裙,半晌“嗒”一声将翡翠盒子阖上,颇为茫然捏着手。
程言锌有一张好皮相,人人见了都喜欢,但她的情绪在眼中总是藏不住,太鲜妍的面容在军中没有威慑力,于是她打了一张银面具覆在脸上,还调笑湖芙道:“不好吗?只给你瞧!”
湖芙又把翡翠盒子打开,盯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右耳耳坠出神。
本来,她是想跟着程言锌姓程的。
程言锌不乐意,说“程芙”的音不好听,又择了她们大本营湖州的“湖”字。
于是边芙成了湖芙。
“湖芙”的音拗口,但“阿芙”的音很顺。
湖芙抓着翡翠盒子想。
她对程言锌……?
盘山在门外:“姑娘!回来了!”
这声音把她震醒,湖芙把翡翠盒子放在桌上,立刻就推门出去,刚巧碰着程言锌掀开马车帘子,身子探出来一半,深红色劲装勾勒出流畅线条,乌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红色缎带飞扬,有如从天而降的天女般明艳照人。
云层间的金光如命中昭示般耀眼明亮,颤栗阳光打在她脸上。
笑吟吟的声音穿过无形的屏障传过来。
“——阿芙!”
为什么她的眼眸在阳光下像清透的水晶?
如果不像,也许就会不一样。
湖芙提前醒了,她的身体可怖地发抖,牙齿颤栗,手揪着红纱帘,记忆又开始混杂。
她对着铜镜照,镜中人身着青色里衣,神色苍白,眉尾不讨喜地偏下,好像被雪压弯的枯枝。
……这是我?
她平时不太有这样端详自己的时刻:湖芙很忙,谋士和将军都是需要她斟酌制衡的人物。
她不能把过多的信任下放下去,她信不过程言锌以外的人,她和他们都是利益维系的关系。
但是如果程言锌还在,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信她。
明明、明明情感关系比利益更难靠住。
湖芙试图说服自己。
程言锌天生有好武力,程言锌是常胜将军、不败神话,有她一日,将领们就不敢轻举妄动,湖芙也不用草木皆兵。
她和程言锌利益一体,信任和爱欲都是她们互相交换的筹码。
她恨程言锌是应该的。
程言锌死了,九州格局为之一改,军中人心浮动,臣服的鬣狗又拱起脊背,程大当家的位置是一块肥肉。
程言锌背弃承诺,把这些麻烦都甩给她。
她恨程言锌是应该的。
湖芙神情空了一瞬,侧靠着椅背,默不作声将头倾到胳膊上,仰望着木质房顶。
胃里翻江倒海,嘴里泛着阵阵的酸,手心、额头、身上都冒出细密冷汗,腰侧的伤口又开始彰显存在感。
身上的里衣质地轻柔,却让湖芙感到刀劈斧砍的痛楚。
我……
湖芙咽下酸涩苦水,让自己的神情恢复平时的冰冷,给自己心中加上恨的砝码。
我恨你。我深深地厌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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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全文免费已完结,谢谢收藏评论的可爱们,看到都会回的啦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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