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遗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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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点着清香，纱帘后的人倚着玉枕昏昏欲睡，层层叠叠的红纱帘掩住了她窈窕身形，倒添得几分春宵一刻的暧昧来。
湖芙初初挑选五州貌美的女子入府时，满城都是嘲笑她空虚寂寞、骂她不知廉耻的声音。
但是声音说出来就好找了，湖芙把他们的舌头拔掉，他们跪着也只频频歌颂，湖芙突然就成了庇护天下的女圣人。
只有一个披着破布的读书人，很大义凛然地问她：“您已经忘记程大当家了吗？”
湖芙怎么可能忘记程言锌呢？
但是程言锌死了，湖芙的爱就变成了恨，只有恨才是最长久的怀念。
她恨程言锌，恨程言锌死得那么容易，一点也不轰轰烈烈，说出去都让她没面子。
身边的心腹厉声呵斥，湖芙抬手把人拦住了，问那个读书人：“你知道我的姓名吗？”
读书人支支吾吾不知道她话里卖的什么药，湖州大夫人湖芙的大名谁不知道？
湖芙就接着问他：“你知道我姓名的来历吗？”
湖州大夫人单名一个“芙”字，传闻是她早死的娘取的；随湖州姓“湖”，却仿佛和已经去世的程大当家相关。
“对啦。”湖芙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就笑了，指尖点着掌心，笑盈盈讲，“我的姓是程言锌给我取的。”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一出来，左右的呼吸就噤了声。
湖芙说：“你觉得我忘得了她吗？我每次看到、听到我的名字，我能够不想起她吗？”
那读书人觑着她神色，谁知道怎么就汗洽股栗。
他不接话，湖芙脸上的笑也就淡下去，像一株收敛花瓣的花，她略一挥手，左右把人拉下去，少顷外面就有惊惶的哭嚎传进来。
第一年过了，第二年也如此，到了第三年，街头巷尾传的都是能被大夫人看上真是天大的福气。
湖州军拥据六州，程大当家都死了三年了，大夫人运筹帷幄又有沉鱼落雁之貌，身边添几个知心人怎么了？
你接受不了？那可没人逼你，只怪你没福气！
“夫人，新挑的人都在外面了，共六位，等您过目。”心腹在红纱帘外压低声音。
“带进来。”
于是六个身影就进了屋子，整齐跪坐着，等待她挑选。
隔着红纱帘，人影也是红色的，只看得见大致身高和身形。
都是属下四处搜罗来的美人。
湖芙目光从左到右，扫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就不动了、凝固了。
那女子腰杆挺得很直，自有一种闲适气质，较左边几位略高些，两手自然搭在膝上，头上似乎只戴着个很简单的钗子。
湖芙道：“你叫什么名字？”
几个人动了一下，但是没人回答，湖芙发觉自己问得不清楚，又开口：“最右边那个。”
“小女子唐二娘。”
却是最左边的女子答了。
湖芙指尖开始酥麻。
“不是你，另一边。”
“…小女子沈苍术。”说话的人似乎不太习惯这样一个称呼，卡了一下才说出来。
但湖芙没管，这声音清亮、悠然，被有意压得娓娓动听，化成一道网把她网住了。
她静了一下，伸手去抓红纱帘——红纱帘有好几层，她没抓住，掉下来了一层，湖芙又用另一只手把它提起去。
心腹道：“向大夫人问安。”
六位女子的声音混在一起说“大夫人安”，湖芙的动作突然就顿住了。
声音。她在心里说，……要声音。
她仔细从六道声线里分辨出了那道声音，心中潮水突然就涌出来。
红纱帘只能从最左边掀开，湖芙就坐在床沿，从左往右一个个看。
女郎们都不敢抬起头来。
幸好大夫人的目光似乎也很匆忙。
湖芙看到最右边那一位，眼睛就不转了，手里就捏紧了红纱帘，突然就有点无所适从了。
湖芙向着她，说：“你把头抬起来。”
这次那人听明白了，她微微抬起头来，像一朵将将盛开的花儿一样光彩照人。
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略有些清瘦却不孱弱，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五官分明，眉眼唇鼻毫无瑕疵，是那种人见了都说健康、喜欢的好皮相。
这双浅色眼睛慢慢聚起笑来，它的主人一笑——像游戏花丛的漫不经心，是那种散漫到宛若调情的笑，如此陌生：“大夫人安。小女子沈苍术，见过大夫人。”
……这是一张和程言锌一模一样的脸。
湖芙的心突然就发出了一阵带着极度愤恨的哀鸣，浓烈的情绪冲破了她固守的城墙，带出了一身的无助、惊惶、不安、忧虑、痛切、汹恼、愤恨、恐慌、倦怠、昏沉、迷惑。
但是湖芙什么表情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看着她，然后把目光扫到旁边垂手的侍卫身上。
“带下去。”
这就是都留下的意思了。
侍卫们并不为这感到奇怪，第一年和第二年的人也都是这么处理，府里的女郎就以她们的姓加“娘子”作称呼。
六位女子起身来跟着侍卫们往外走，那叫沈苍术的走在最后，悄悄侧过身来看了湖芙一眼。
湖芙见着了，但是她很冷淡。
因为相貌的缘故，她这人一直很“招蜂引蝶”，程言锌总是喜欢把目光黏在她身上，直勾勾盯着，好像一秒钟不看着她就要溜走了一样。
程言锌说幸好她对别人都不屑一顾，然后很满意地用脸蹭她的脸，蹭得湖芙皱了眉、作势要推她，程言锌才作罢，美滋滋亲一下她的唇。
“这样好的阿芙，我的。”
事实上程言锌说她招蜂引蝶并不假，程言锌没了一个月，就有安州的二当家劝她节哀，拿了张单子给她瞧——上面全都是有意愿求伴湖芙的人，有男有女，全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其中不乏一方龙虎。
湖芙第一反应是气笑了。
程言锌马上打下五州，她一死，各地就心思浮动起来，被她按下去后，又想着把湖芙整个人都拉过去——她湖芙算什么，程言锌的遗物吗？
天下狼烟四起之后，礼仪规矩早被抛之脑后，可是五州大当家程言锌才没了一个月啊，就有人觊觎她还在流泪的遗孀！
湖芙当即就问：“您是什么意思呢？”
当天安州二当家就换了人。
那天湖芙回到她和程言锌的屋子，就是她现在在的这间屋子，坐到床上，忽然就明白她从前为什么不觉得自己招蜂引蝶了。她身边的桃花都被虎视眈眈守着的程言锌掐了个干净。
从她十四岁遇见程言锌起，就是这样了。
没了程言锌，她不习惯！
湖芙看着侍卫们带着人离去，渐渐出了视线，心腹到她面前。
她微微低头。
心腹名唤盘山，单膝跪着：“此人沈苍术，二十六岁，连州人，两年前从军，两月前就升了连州副将，不过行为举止略有不雅，较之大当家粗鄙了些。”
哦，从军两年便升了一州副将，的确是天赋异禀、从军打仗的人才。
然后呢？
湖芙的声音轻轻的、像一只悄然落地的羽毛：“你们调查得很清楚了。”
盘山猛地抬起头来，是个眉眼十分温柔的女孩儿，她从湖芙的态度里感觉到某个惊颤事实，急促叫了一声：“——夫人！”
湖芙知晓，湖芙了解，她拨着右耳的翡翠，心比玉石更硬。
……
程言锌的出事非常突然，不只是对她心爱的夫人湖芙来说，对九州都是。
那之前程言锌刚刚平了连州，占据九州之五，其余四州为之慑服，程言锌声名空前。一连两个多月都是风平浪静，比起战时，程言锌在湖州简直是闲出花来，每日贴着湖芙形影不离。
有一天，程言锌很开心地凑上来亲她，洋洋得意：“阿芙。外面都传不出十年我就能称帝哦！怎么样，想不想做我的皇后？”
湖芙把她伸过来的脸推开去：“不做。”
程言锌就急了，又贴过来哼哼：“你不做皇后，这个位子给谁坐？那可就没意思了！”
这次湖芙没挡，程言锌成功亲到了脸，还得寸进尺往其他地方亲。
湖芙由着她亲，一边还整理桌上的书文，头也不偏，看也不看她一眼。
下一秒，眼前就被其他给占据了：程言锌的鼻子亲昵抵着她的，低垂的眼睫占据了她的视线，浅色瞳揣着笑和欲，黑色披风拢住了她的身体，程言锌整个人都在湖芙身前，一只腿抵在椅子上卡住了湖芙的去路，一只手按在椅背上，宽大的黑披风把她围住了。
湖芙感受到唇上的力度，知道是程言锌在轻咬她的嘴唇。
然后她们就在这里亲了一通。
亲完了，湖芙抬手去推程言锌，程言锌也很乖巧地让开了，又贴到她身后，和她一起看那些文书。
震慑的效果过去了，四州之一的允州不安分，最近动作频频，程言锌很快又要远离爱侣，去边界跑一趟了。
程言锌很不高兴，对湖芙道：“……那个胡自秋，离她远点，哦，还有那个张诩，我可看得出来！要不是……”
湖芙为之一笑，惹得程言锌心痒痒，又胡乱亲了一通，“阿芙”“阿芙”地叫。
湖芙难得打趣她，温言软语：“那大当家可要注意了，否则我变成了您的遗孀……”
程言锌快活叫了一声，笑着摸她怕痒的腰间，和她咬耳朵：“那我才不会放心，当了鬼也要回来纠缠你！”
“你会记住我。”她亲了一下湖芙深色的眼睛，“如果我死了，你就是我的墓碑，我唯一的遗物。”
……
十来天后，留守湖州的湖芙接到消息，程言锌和允州的人起了冲突，允州派人截杀，程言锌在打斗中掉下山崖，尸骨无存。
湖芙从此恨极了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遗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