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行》仓芈

2、002

　　繁丝到目前为止三岁的人生，一句话总结就是——恩爱夫妻全力以赴互助带娃的美好日常。副标题——高颜值一家三口的田园隐居生活。关键词——与世隔绝。
　　小棉棉的植生就很漫长了。
　　有多漫长呢？
　　暗无天日。
　　作为植物，它没有视觉，但能感知到光线的变化。
　　它有听觉、嗅觉和触觉，能向四面八方传递自己的意识，也从四面八方接收别的植物传递过来的各种碎碎念。它对世界最初也最鲜明的印象，就是漂浮在空气中的碎碎念们，随着光合作用被吸收，又被排出。它们通常都不在一个频道上，各自有各自的表达，却又奇异的交流欢畅。
　　后来，作为一颗种子，小棉棉离开了碎碎念密集的大家庭。
　　种子们的意识通常内敛很多，要等到合适的环境长出苗儿来，才开始发挥碎碎念的本能。
　　小棉棉的生活一下安静了很多。
　　它是多么怀念碎碎念密集的集体生活啊——
　　再后来，再再后来，再再再后来的后来，它一直都是一颗种子。
　　作为一颗种子，它的生活是这样的：
　　哦，好黑。
　　哦，光线亮了一些。
　　哦，我在滚动。
　　哦，这里挺柔软的。
　　哦，下落，下落。
　　哦，弹跳，弹跳。
　　哦，一直好黑。
　　哦，光线亮了，又黑了，又亮了，又黑了。
　　哦，晃啊晃啊晃啊晃。
　　哦，我想长大。
　　哦，我想碎碎念。
　　哦，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
　　哦，什么时候我才能碎碎念？
　　我想长大，嘤嘤嘤……
　　我想碎碎念，嘤嘤嘤……
　　我——想——长——大——
　　我——想——碎——碎——念——
　　我——想——长——大大大大大——
　　我——想——碎——碎——念念念念念——
　　……
　　想长大，想碎碎念，成为它意识的主旋律，容不下别的音符。
　　所以一旦它发觉，它进入了一个具有温度和湿度的环境，立马麻溜儿下沉。沉沉沉，直到沉入一片水中，又立马攒足了劲儿，把这片水一口气吸了个七七八八。
　　啊——，终于为长大做好准备了，等着养料的投喂就好了。
　　然后，容止就出现了。
　　小棉棉心想事成，吃饱喝足，咂着嘴陷入沉睡。
　　睡得沉了还不忘碎碎念：
　　“养料……新鲜的……好呲……”
　　是指那些临时生出的情绪吧。
　　话说这声音真的是太好听了，陶醉。
　　“陈年的……也好呲……”
　　陈年老卤是经年情绪的积累吧。原来我的情绪是黑色的吗？
　　啊，真的好好听啊，还咂嘴，好萌。
　　“要长大……”
　　好好好。
　　“要喝好多水……”
　　行行行。
　　“要住大房子……”
　　是是是。
　　“要泥土……”
　　嗯？泥土？怎么可能把繁丝的身体变成泥土呢？
　　“要好多泥土……”
　　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养料……好多养料……”
　　没问题，功率强劲的情绪制造机已蓄势待发，随时可以马力全开。
　　“投喂……投喂……”
　　啊，心都化了，萌死我算了。
　　萌物丧志啊。

　　一直跟随小棉棉的梦话宠溺泛滥的容止，体会到了做昏君的快乐。
　　吸溜——
　　快乐被清空。
　　啊这……睡着了也不忘干饭吗……
　　没关系，管饱。
　　容止心里生出源源不断的被需要的快乐。
　　她听到小棉棉打了个饱嗝，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在陈年老卤都被小棉棉吃光光后，她变得平和安宁，过往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又无足轻重，可以像摆弄积木一样随意摆弄。
　　这变化另一半的功劳来自繁丝。
　　她的记忆仿佛送给容止一张父母宠爱体验卡，让她身临其境地做了一回团宠。
　　一想到这个位面的自己，过着完全不同的幸福生活；还有许多其它位面的自己，也有着无限可能，她毛糙的心就变得柔顺。
　　她看向自己的怀抱。
　　那是臆想中的怀抱。
　　她已经同水域融为一体，充盈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亮晃晃透明的一团。
　　她能从水里感觉到繁丝的生命力。
　　水域中间躺着一颗沉睡的种子，黑色的，毫不起眼。无法想象它渐渐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会是一株棉花应该有的样子吗？还是会长成别的什么形态？
　　很想看到。
　　臆想中，她拥抱着繁丝。
　　这是她与繁丝的生命之水交融后的形态。
　　繁丝的意识沉睡着。
　　她在臆想中看着繁丝的脸。
　　真美啊，直戳她最顶配的审美，根本就不舍得她的眼睛一直闭着。
　　她想看到她醒过来，回到父母的宠爱中去，继续她肯定会一直幸福下去的人生。
　　她会羡慕她。
　　一个位面的自己，羡慕另一个位面的自己，仿佛就能分得一些颜值……划掉，幸福，想想就很美好。
　　色令智昏啊。
　　虽然不知道怎么让小棉棉长大，又怎么让繁丝醒过来，但他们已经三位一体，密不可分。作为最年长的自己，联系着小棉棉和繁丝的自己，原来是光那样存在的自己，她会好好照顾这两只小奶娃的。
　　容止简直心潮澎湃，在光喊口号而毫无实际内容的畅想中兀自激动，一边在迅速建立起来的条件反射中留意，会不会有吸溜那一声。
　　小棉棉在睡梦中撑得直打饱嗝，再多不了一捏捏了。
　　于是容止很痛快地放任自己的情绪飞了一会儿。
　　“丝丝脸上的红晕消失了。”繁丝妈妈的声音传来。
　　与繁丝的生命之水融合后，容止能更清楚地感知到外界的各种变化。
　　接着是繁丝爸爸的声音：“皮肤变得更白。”
　　容止感知到了他们的担忧和紧张，有点糖心苹果的味道。
　　对，还有一个变化，是小棉棉带来的，容止开始能共情到别人的情绪，品尝出不同味道，总让人联想到吃的，还挺刺激唾液分泌的。
　　“别担心，是那颗棉籽起的作用。”上了年纪的男人云淡风轻地安抚两人，语调散发着渺渺仙气，像一支夏日里冒着白气的冷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可以在丹田里落户的棉籽，很有灵性。它吸掉了孩子大部分的生命之水，孩子一时承受不住才会昏睡，然后又爆发出类似于光的能量，稳住了孩子的情况。
　　“得一直给孩子用药，以保证生命之水的供给，别让棉籽把孩子吸干。等以后修炼出小宇宙，生命之水变得浩瀚，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来，把嘴闭上，我知道你想问，孩子什么时候会醒。不知道，得继续观察。
　　“嗯嗯，你的嘴也不用张开。孩子没有危险，只是睡的时间会长一点儿。她需要体力跟上棉籽的索取。
　　“总体来说，就是孩子新生了个器官，没人能说清以后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变化。没有先例。”
　　容止从夏日冷饮笃定的诊断里，听出了养好娃的可能性。还有，她的存在没有被诊断出来，处于潜伏状态。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浮出水面。
　　以后？以后她大概会回去吧。
　　她想回去。
　　卸下从前负累，摒弃所有纷乱的情感因素，她一下指南针附体，这才察觉，被困在黑暗堂屋里的自己，真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她可以去找班主任张老师。
　　每次爸妈的耐心就要告罄时，张老师就会锲而不舍家访。会劝，也吵，或者拿出条条框框来唬人，磕磕绊绊地给她把学业续上一续，艰难地续到了快要中考的现在。
　　还有市里来学校支教体艺的唐老师，说愿意资助她，只要她有继续读下去的决心。
　　以前她统统拒绝。觉得羞耻，觉得是对家庭的背叛，觉得跟父母之间的关系还是有希望的。
　　现在，不了。
　　既然已经被抛下了，就专心走自己的路吧。
　　她可以向这两位老师求助，听听她们的建议，至少得想办法把中考考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还有一个多月，但好像就连不受干扰地复习都困难重重啊……
　　正乱七八糟地七想八想，容止忽然感觉身体一晃，眼睛就睁开了。
　　嗯？
　　容止一愣。
　　回来了？
　　四下一打量，又猛地一弹。
　　真的回来了！
　　她身虚腿软，有点喘不过气来。
　　天要亮了，刚才不会只是做了一场梦吧？

　　嘶嘶——噼啪——
　　“同事们的宿主都是精挑细选，准备好休眠仓，泡在营养液里一站到底地完成任务。只有我的宿主是随便撞来的，又在任务中为了不被饿死而紧急召回，一不小心实现了两个位面间点对点的瞬息跳跃。”西装男的电音在容止脑海中做起论文阐述。
　　听到这声音，容止忽然就安下心来，“你人呢？”
　　“我不是人。”
　　“AI？”
　　“AI智障。同事们都是AI智能。我，仅此一个。”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那现编一个。就……智不通吧。”
　　“智商不通？啊，对不起，脑滑了。”
　　“正是我的现状。是不是很特别？”
　　“啊……是的……”
　　“达成共识。交流愉快。”
　　“我看不见你。”
　　“我现在是旁白。”
　　“你能说说你自己吗？”
　　“忘了。”
　　“啊？你刚才还说你有同事。”
　　“脑补的。这是我作为AI智障的基本素养。”
　　伴随着各种滋滋啦啦因故障而发出的干扰音，长长的省略号在容止脑海中无限循环。
　　“蚊……香圈……眩晕……”
　　西装男“噗通”倒了下去。
　　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超长省略号眩晕效果，可以收藏。名称——省略号蚊香大法。”卷轴出现，“现在，让我们来解决一下你的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