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玫瑰》十六萤

46、恋爱

　　许嫣然和郑予安并肩的背影像两株挺拔矜傲的修竹，一起消失在咖啡店的门后。

　　姜渺丢了魂一样远远望着关闭的玻璃门，手无意识的紧紧握着手机，指骨都用力到发白，屏幕依旧亮着，上面是她和郑予安的聊天界面。最后一句停在她刚刚发送的【嗯】。

　　和许嫣然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近十年以前，那个屈辱难言的上午，她被她的母亲践踏、羞辱，而始作俑者躲在楼上，从窗帘的缝隙里默然窥视着她的狼狈，却对自己造成的一切无动于衷。

　　明明是共谋的骗局，却因她的疏忽而暴露，而欺瞒的代价，于她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训斥，降临在姜渺身上的，却是风暴一样的狂怒和刻骨之痛。

　　年少的姜渺心中，除了继父周强之外，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

　　恨意伴随愤怒，而愤怒往往是因为自身的无能为力。

　　姜渺无比清楚地知道，她的恨意不过是小孩子妄图拿石子砸天上的飞机，对许嫣然无法造成丝毫影响，她的人生依旧一片坦途。

　　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情，那些年少时的委屈和仇恨，有一些随着心智的成熟而自我和解，但更多的已经内化在心中，成为她个性底色的一部分。

　　姜渺偶尔想起许嫣然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没有太大波动，只是觉得她是属于过去的人，她已经长大，不应该再让她成为自己的魔障。

　　可是再次见到她，姜渺才发现自己以为的成长其实只是在原地踏步，自以为坚固的心防，却在见到依旧闪亮耀眼的她时，摇摇欲坠。

　　更别提她还和郑予安在一起，这更是触到了姜渺心中的隐秘。

　　从以前她就觉得，她是一个偷走郑予安几年时光的窃贼。如果当初她没有用许嫣然的名字和郑予安相识，他们的人生会完全不一样。

　　郑予安会和一个与他相配的女孩子在一起。而这个可以与他相配的女孩子，在姜渺有限的见识里，就是许嫣然的样子。

　　至少他们家世匹配。

　　姜渺的心酸涩成一颗苦熟的杏子，表皮已经糜烂，不住地往外淌着苦涩的汁液。

　　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离开，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郑予安完成三年之约。或是等待有一天，他心意转变，提前结束约定，那她也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至少能挺直脊背，不问缘由，平静地离开。

　　可是脚步不听使唤，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穿过了马路，站在了咖啡店外。

　　郑予安和许嫣然不坐在临街的玻璃墙边，隔着店内垂挂的装饰品，看不清许嫣然的脸，只能看见她头上那一抹显眼的红发，正随着说话的动作而微微摇晃，像一面张扬的小旗帜。

　　他们似乎聊得很开心。

　　姜渺心里不是滋味，在这里多看一眼都只是给自己找罪受，她转身想离开，走了几步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随即响起惊喜的声音：

　　“姜渺！”

　　是小白。

　　姜渺愣住，小白亲热地搂住她的肩膀，说：“真的是你啊！可是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离职以后小白仍经常找她聊天，姜渺对自己的现状含糊其辞，只搪塞说自己回老家工作了。

　　没有想到会有当场被抓包的一天，姜渺支吾了会，说：“我休年假，来北市玩几天。”

　　“那你都不来找我？”

　　“……我今天才到。”

　　并不是多缜密的谎言，但小白的心思在别处，无暇分辨真假，一把拉住姜渺的手，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带你看热闹去。”

　　姜渺一头雾水地被她拉着走，猛然发现她竟是要进郑予安他们所在的咖啡馆！

　　“唉，不……”拒绝的话还来不及脱口，咖啡馆的门便已经被打开，门上铃铛清脆响起，姜渺只好闭嘴扭头，姿势变扭地被小白带着找位置。

　　店里几乎客满，小白在内里的角落里找到空位，和姜渺相对坐下，然后对她指了指身后。

　　姜渺扭头，隔着大半个咖啡馆的距离，看到了郑予安的脸，以及许嫣然的背影。

　　她连忙收回视线，肩膀都缩在了一起，企图降低存在感。小白却愉悦地笑了两声，眼里放光地对她说：“我一下楼就正好撞见郑总和那个女孩进来。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上午于总带女朋友来公司官宣，中午我竟然还能撞见郑总和女朋友约会。”

　　“那可是郑总诶。”小白的语气好像见证了什么世界奇观，“英俊多金的郑总，咱公司最大的寡王郑总！他谈恋爱了！我敢打赌我肯定是公司里第一个见过他女朋友的人，这种第一手八卦一定能让我在公司里地位超然。”

　　小白神气地扬起一边嘴角，好像已经见到众人围拥她八卦的场面。

　　她的眼神太过直白，简直怀疑隔着百十来米都能在人身上扎个洞，姜渺连忙将手机举过去挡在她眼前，指着上面的页面说：“点单，点单。”

　　小白心不在焉划着屏幕，眼神恨不得黏在那边一样，嘴里嘀咕着：“郑总怎么和女朋友在一起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啊……”

　　姜渺顺着她的话稍稍偏头，余光中郑予安端坐着，眼神时不时瞄向窗外，看起来并不十分专心，也不怎么开口，都是对面的女孩在说话，他十分吝啬地予以回应。

　　诚如郑予安所料，他和许嫣然之间并没有多少故旧可叙。

　　他给外人的印象一向是惜字如金，所以整场谈话一直是由许嫣然主导。

　　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实在不多，许嫣然先问候了他的父母，再问问他的近况，他答得简短，她就聊自己，说自己这些年一直在美国，趁着自媒体的热度当起了美妆博主，在外网小有名气，但是父母都在国内，她还是想回国发展，上个月才回来，今天来这边是打算见一个广告商。

　　许嫣然大喇喇将自己吐了个干净，郑予安反应平平，她猜想他应该是对这些不感兴趣，于是还是从两人寥寥的交集入手，谈起了当年补习班上的同学。

　　补习班上的同学大部分都与郑予安家是故交，他们的近况他倒是能聊两句，但是反应也并不热切，三言两语就带过去，许嫣然就算是团火也热不了这场子，渐渐安静下来，抿着咖啡不说话。

　　良久，她忽然深呼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对郑予安问道：

　　“你还记得姜渺吗？”

　　郑予安终于从窗外的街景中回过神来，看向许嫣然，自这场叙旧起，他眼中第一次浮现一抹光。

　　那头的姜渺不知道自己成了话题，她注意力都在小白身上，而小白的注意力都在偷窥上，一边看还一边抓耳挠腮：“他们在说什么，听不清呀。”

　　她急得恨不得冲上去贴着耳朵听，姜渺觉得她隐隐真有这个架势，思索着得找个话题分开她的心神，便问道：“最近工作忙不忙？”

　　郑予安前段时间都忙成那样，底下的人肯定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小白一定有话聊。

　　果然，这个方法奏效，小白视线转向她，一边吃着小蛋糕一边说：“挺忙的，公司前段时间和一个艺术家合作，把他的作品库开发成数字化APP，还牵线搭桥和国家美术馆合作，准备全国推广呢。”

　　“不过这个项目是郑总牵头的，从立项到策划再到开发主要都是他搞定，我们就是在下面打打下手，听说那个艺术家虽然有名，但是人还挺傲，郑总三顾茅庐才把事情敲定呢。”

　　小白喜滋滋地挖了一勺蛋糕，眉飞色舞地说：“现在基本开发已经完成，试运行阶段大家的反馈都很好。老板带飞就是不一样，艺术界都叫我们给闯进去了。”

　　这就是郑予安口中“商业合作”的原委，他竟然费了这么大心思，就为了送她一幅画。

　　姜渺咬着勺子，心中滋味复杂。

　　就在这一晃神间，又让小白的注意力从空隙里钻了出去，飞到远处那两个人身上。

　　“郑总这么忙都能抽出时间谈恋爱，看来是真上心。”小白笑得贼兮兮的，又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可惜这个位置不好，看不见那个女生的脸。”

　　从她们的角度，只能看见许嫣然的背影，她一头保养得当的秀发散在背后，像蒙了一头上好的绸缎，连阳光都格外偏爱，在她发间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搭在桌面上的手做了精致的延长美甲，指甲上的钻饰在阳光下闪着光。

　　“光看背影都能看出来，这肯定是个大美女。”小白感叹道，“看不出来，郑总竟然喜欢这种视觉系。”

　　姜渺默不作声地挖了一勺提拉米苏进嘴里，表层的可可粉化在舌尖，滋味应当是浓郁的，可她却味同嚼蜡，半晌才状似平静地说了一句：“在一起喝咖啡，也不一定就是男女朋友吧。”

　　“这你就不懂了。”小白收回目光，煞有介事说道，“如果我今天只是单纯地看见郑总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当然不会往那方面想。但是郑总最近在谈恋爱，这肯定是没跑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姜渺的勺子陷进柔软的蛋糕里，直愣地看着小白问道。

　　“因为郑总最近的状态和以前很不一样啊。”小白抱起双臂，神情得意得好像一个掌握真知灼见的讲师，“虽然郑总没有比以前更多一些笑容，对我们这些员工也没有比以前更加亲近，但是就是让人感觉，他每天心情都很好。不止我，公司的其他人都这么觉得。”

　　“最关键的是，郑总前段时间换了朋友圈的封面。”

　　姜渺皱眉，没懂这句话的意思。天天和郑予安在一起，她也没有特意去看过他的朋友圈。

　　小白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将屏幕亮给她看。

　　放大的朋友圈封面上，是一捧洁白的桔梗花，在灯光下显得氛围美好。

　　姜渺愣住了。

　　小白的手直指抱着花的那只手上，激动地脸泛红光：“看到没，这分明就是一个女孩的手。”

　　姜渺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回桌下，握在一起攥紧。

　　好在小白的注意力都放在手中的照片上，没留意到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她得意地一扬眉，像解开一道难题一样志得意满，“我查过了，这不是网图，郑总就是在暗戳戳秀恩爱。”

　　一件追踪八卦的事情，被她说的像抽丝剥茧破解案件一样正儿八经，但鉴于案件的“真凶”就是本人，姜渺只能干笑两声，两只手在袖子的掩盖下合掌拍了几下，迎合道：“你真厉害，这都被你发现了。”

　　奉承大法果然奏效，小白收了手机，坦然接受姜渺故作崇拜的眼神，笑得得意洋洋，没再顾得上揪着照片瞎分析了。

　　姜渺刚松了一口气，小白却忽然又眼神一凝，望着那边说：“他们好像要走了。”

　　姜渺不敢回头张望，心里却一阵放松，心想走了好，走了小白就不用再拉着她八卦了。她现在就跟个小偷被警察朋友拉着聊天一样，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马脚，神经时刻紧绷。

　　脑子里根弦刚松了劲，小白却又忽然抽疯，说：“不行，我不能连郑总女朋友长什么样都没看见，这回去可怎么说啊。”

　　姜渺还没来得及细思她这句话的深意，就忽然被抓住手腕，一把从椅子上提起来，连拒绝都没来得及，就被拽到了正准备出门的那两个人面前。

　　“郑总，好巧啊。”小白作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对郑予安打招呼。

　　郑予安和许嫣然回头，看见了笑得热情的小白，自然而然也就看见了，被她抓着手，一脸惊恐的姜渺。

　　“姜渺？！”

　　这声音却是许嫣然发出来的，她一脸诧异，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世界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