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与梧桐》林冰静

1、第 1 章

　　东海的浪涛千年如一日的凶猛，浓重的乌色卷云之下，似墨的海水不断翻滚着，隐隐有破开之势。
　　就在这持续不停的云水相映涌动的时候，海面上的一处稍微平静的地方竟渐渐冲出水箭，一波一波，越飞越高，最后倏地一条银白的光芒击出，直冲向天。
　　那是一条龙！巨大的身躯在茫茫海洋、无尽苍穹的衬托之下，气势竟不显丝毫逊色，闪耀的鳞片在破云而出的些微阳光中熠熠生辉，长须，五爪，无一不显示着这条龙的尊贵身份。
　　而再仔细一望，它身边赫然还有一条细小的浅蓝色光带。那小光带在银龙的腹部搭着翱翔，偶尔扭动一番，颜色深浅不断变化。
　　银光带着蓝光一路在空中飞翔游动，引得乌云破开又合拢，硬生生在这压抑的天里带来了一股调皮活意的氛围，最后情绪感终止于海中央耸立的一座山上。
　　银龙带着蓝光落到了云雾缭绕、仙气四溢的山上，周身忽然涌出一阵灿光，再出来便是一位身着银杉、气质高贵的俊朗青年，手边牵着一个雪砌玉琢模样的半大男孩。
　　“昕儿累了么？”青年很是体贴地蹲下身，替小孩整整衣服。
　　孩子默然摇头，乌溜溜的大眼直直盯着青年，并不开口。
　　“那就跟着父王一起走上山吧。”言罢，青年拉起孩子的小手，向着山顶行去。
　　这父子二人其实便是那东海之底的龙王及龙子，龙王名为敖封，龙子名为敖昕。此次携同从那深蓝海底出外便是为了到这凤凰一族的圣山之上，参加凤王涅槃仪式，并为两族之后的交流做个先行。
　　凤凰圣山不高，也算不上壮丽巍峨，但也有自己的一番别致风情。整座山极为葱郁，灵气十足，顶部更是有一棵年岁上万的梧桐树，枝叶广袤至极，馥郁仙山。
　　却说这敖封拉着敖昕没花多久便到了山顶，见到了凤凰族人，入了仪式典礼的区域。
　　观看仪式的地方距离梧桐树还是相当远的，然而这距离在受邀的地位高尚法力强悍的神仙眼里并不算什么。敖昕父子到达的时候那处已经有了许多天上的仙地上的仙，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二人寻了位置安顿下。
　　敖封年纪近万，也来过数次圣山，自是对这里的环境早已失了好奇之心。而那敖昕却是只仅仅刚能化为人形不久的小龙，虽然性格天然凉薄不多好奇，但也有孩子的本质，因而来到这样一个与从前的见识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渴望之心前所未有地膨胀了起来。
　　“父王，我可以去别处看看吗？”敖昕有礼地向自家长辈请示。其实这请示并没多大必要，凤凰族没有多加限制，毕竟来者都是各族颇有威望的人。不过敖昕的自律却是早已成了习惯，清淡的眼看向自己的父王，不斜视。
　　敖封点头答应，抚抚孩子的头，交代道：“当心。”当心自身的危险，也当心不要触犯凤凰族的禁忌。
　　敖昕应过之后便折身离开了。
　　凤凰圣山的构造不很复杂，敖昕很轻松地便从装饰隆重的仪式区域离开，四处转了转，山上真的与海底有很大的不同，不止是大环境的变化，还有植物的区别。不过大体上，敖昕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惊喜的地方，当最初的好奇过去，剩下的只是闲凉。
　　敖昕拣了棵大树，爬上去坐在最粗的枝桠上，懒懒靠着树干不想动。
　　这次跟着父王出来并非他本意。他一向不喜笑脸迎人，却因着龙王太子的身份不得不敷衍应酬。
　　来到凤凰族，名义上参加仪式，暗地里却是各族接机拉拢凤凰族。而龙族有着龙凤呈祥的优良传统，虽说上万年未与凤族有姻亲关系，然而还是保留着巨大的优势。毕竟王者之族联姻，无疑是锦上添花，妙事一桩。
　　联姻。敖昕皱眉，他不喜迎合，更为不喜受人摆布，而联姻便是他的龙王太子生涯中的第一个身不由己。
　　凤凰族与龙族繁衍的方式不大相同。龙族分布于大小水域，各枝以东海为最尊。而凤凰族真正的凤鸟却只有那么几只，其余均是凤之下族，鸾之类的鸟儿。这几只凤凰公母皆有，此次将要涅槃的便是其中最为年长，但很奇特从未结亲的一只凤。
　　龙凤的姻亲自然是不能由下等的鸟兽去完成。敖昕远望那处最高大的梧桐树，心中霎时有些茫然。
　　这一茫然有所思便耽误了很久，待到回过神，涅槃的时刻已然来临。敖昕并不打算匆匆忙忙赶过去观礼，他依然沉着呆在树上，纹丝不动，只把目光飘向远处涅槃之地。
　　这处树上正好可以望见涅槃之地。
　　接下来，敖昕便不得不承认，凤凰涅槃的确是他这一生中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为壮丽的景致！
　　凤凰巨大而优美的身体从梧桐树下腾飞而起，仰首向天，飘逸着美丽弧度的暗红羽毛在悠长清澈的鸣叫中荡漾，那一把火立时开始由尾部燃起，很快燎原，覆盖渗透了凤凰全身，艳红的火光融着暗红的羽色，交杂和侵略，带着不可阻挡的强大威势震慑出了方圆百里的禽类。
　　那一飞冲天！那一鸣惊世！那一瞬燃烧消逝，倾倒众生！
　　然而凤凰涅槃固然让敖昕惊叹和心服，真正令其心旌动摇的却是那道背景——一棵树龄上万年的梧桐树。
　　在那一片火红艳光的照耀之下，梧桐树舒展枝干，散发着浓郁而浑厚的气息，浅黄的叶子在凤吟声中抖动起来，浓厚的灵气满溢袭人。在百鸟之王涅槃重生的气势下，梧桐蓬勃着自我，本来是那样静默平凡而淡然的生命，却忽的灼烧出逼人的焰气。
　　这股不可忽视的强悍的气息瞬间夺去了敖昕全副的心神。
　　在敖昕短暂的龙生涯中，他从未感受到那样清晰的生命活力，而从那棵梧桐身上，他体味到了；他也从未了解到一种作为背景存在的物品该要如何散发出独属自我的光彩，而在那株梧桐身上，他了解到了；他甚至从未拥有过这么能让他整个灵魂都雀跃欢呼、并愿意为之燃烧殆尽的东西，而看到那棵树之后，他想拥有了。
　　如同瓷质的娃娃注入了灵魂一般，敖昕远望梧桐树的眼神中放射出前所未有的美丽光彩。
　　很多时候，自持冷静而有节制的生命本身并不会爆发出强盛而美丽的力量。而当有所求之后，那种完全不解内里、不知后果的情感充盈了生命，燃烧了灵魂，接着便是冰雪消融，大地回春。
　　比如那株梧桐树，也比如敖昕这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