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去找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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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你就睡这里？”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被姜花带到公园女厕所门口的沈初程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你真的在这里睡觉，还不止一晚？”
姜花跑进，又跑出来，像介绍自己家一样：“你看，这里一推就有水喝。”
推开一件隔间：“这里放上纸板就可以睡觉啦！”
跑到沈初程面前：“这里跟你家一样哦，每天都有人打扫卫生，很干净！”
没有找到之前自己收集的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姜花很是失望。
沈初程站在女厕门口，闻到异味，拧眉后退几步，很难对姜花讲的干净产生一丝一毫的认同！
“你先出来！有人来了！”有女士走来，沈初程下意识叫姜花出来，怕姜花被人家女士当成小流氓。
今天的姜花穿回了自己的衣服，是妈妈用捡来的毛线拼凑起来给她织的彩色毛衣，这近一个月的好生休养长了点身体，穿在身上已经短了一截。之前的裤子在撞车时被雨水、血水沾湿没法拯救。
当时姜花的一身衣物都被剥下来扔掉了，但姜花在救治中清醒的片刻拉着护士小姐一遍一遍地要自己的破毛衣。
“衣服，衣服，妈妈打毛线出来的衣服！我的衣服……”
为了安抚她，方医生让护士小姐将她的衣服找回来。后来，秦姨来了，帮她把毛衣清洗、消毒、补好，还给了姜花。
姜花每天抱着妈妈织的毛衣睡觉。
沈初程的腿刚刚取掉了石膏几天，走路还有点不能完全用力显得有点跛。他叫司机去帮他买东西，然后带着姜花溜掉。
姜花带他参观了自己赖以生存的垃圾桶，又带他来参观自己睡觉的“屋子”。
颠沛流离，饥不果腹，姜花毫无概念，她好像只要能吃饱，只要找妈妈的信念还在，她就能接受一切。
沈初程带着姜花往公园外走，姜花问：“不告诉何师傅我们去我家吗？”
沈初程不答，问：“你真的记得怎么去你家？”
姜花挠挠头，头发长出来，细细软软还发黄，像一颗卤蛋变质发霉长的毛。
姜花被捉进三轮车昏迷的那段，她不知时间，没有知觉。
“我，我只记得一段……”
“我们村叫三福村，我知道！”
沈初程今天的离家出走准备工作算是充足。姜花穿得不伦不类，破毛衣加黑色长裤，但沈初程穿了一身新衫，戴着棒球帽、儿童墨镜，手上有儿童手表，背上背着LV的儿童背包，背包里还有几卷百元钞票和几包小点心。完全是春游的架势。
为了避免被抓回家，沈初程带着姜花从公园另一个出口走，到了门口，他拦下一辆蓝色出租车，像模像样道：“师傅，去三福村。”
出租车师傅摇头摆手道：“什么村？没听过。小朋友，是迷路了吗？”
沈初程拉着姜花让开，让出租车离开。
再拦了两三辆，都说没听过三福村。
沈初程问：“你确定叫三福村？”
姜花点头：“当然啦！”她学村里妇人骂妈妈和她，学得惟妙惟肖：“哎呦喂，我们三福村真是倒了什么霉啊，摊上这两个疯癫倒霉鬼！村里人经常这么说，我不会记错的呀。”
沈初程吐出一口气，又去拦出租车，很多出租车见是小孩儿都不停。终于，遇到一个女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他们：“小朋友，是在等大人还是迷路了？阿姨带你们去找警察叔叔好吗？”
姜花对妈妈年纪的女士天然有好感，又见女司机面目和善、话语亲切，她乖巧地抢答：“我们要回我家，去找我妈妈。阿姨，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沈初程补充：“我有钱。”
女司机问：“你们家在哪里呀？”
姜花答：“三福村。”
女司机想一想，从置物摸出一张地图，看了半天，道：“哟，三福村啊，在邻市了，你们父母怎么放心你们跑这么远哟！”
沈初程见有希望，问道：“你能送我们去吗？”
女司机为难：“那里很偏，来回油费很贵啊……”
“一千块够吗？”沈初程把背包取下来，打开，摸出一卷粉红钞票，递给女司机。
女司机接过一数，确实是一千块。
“上车吧！这么小的小孩，带这么多钱在身上，你们父母真是心大啊！”
姜花跟着沈初程爬上车，出租车开过街口，沈初程看到秦姨带着何师傅、乔姨和几个陌生脸孔在街上四处问人，他把姜花拉着倒在他身上，他自己也躺低，等这段开过去，他从后车窗看着秦姨等人的身影越来越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初程哥哥，我饿了……”
姜花最近饮食规律且每餐饱足，这个时间已经过了平时的午餐时间了，又跑了这么些路，她早就饥肠辘辘。
姜花发现，现在自己比从前更容易饿了。
沈初程翻开背包，拿了一包小点心给姜花，姜花两口吃完，又望着他。他又给一包，如此两三次，沈初程说没有了，姜花还没吃饱，只能说没那么饿了。
裹腹的本能使姜花开始后悔：“早知道，吃了午饭再出来了。”
沈初程骂她：“就知道吃，你是猪吗？”
女司机见状笑道：“两兄弟感情挺好啊！我们可以到前面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继续走。”
沈初程先辩驳：“我们不是兄弟！”再道：“先开远一点，再吃。我们，我们赶着回家”。担心离得不够远，被秦姨他们找到。
姜花喜欢兄弟这个词，那些常常找由头欺负她的村里的男孩子，说起兄弟就好像有人撑腰一般。她抱住沈初程的肩膀，额头靠在上面道：“哇，嘉安哥哥，我们是兄弟！你会帮我打架吗？”
沈初程推开姜花，让她坐回去，帮她绑好安全带。
“哼，兄弟，兄弟有什么好？”
他那人高马大的哥哥，见到他一脸恨意，恨不得用眼神杀了他。
老头也对他说过，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相信的人永远只有自己。
老头的背上有长长一条旧疤，带他泡温泉的时候他问老头痛不痛，老头说，身上的疤不会痛了，但心里的疤永远不会好。老头说，那是他去世的哥哥在老头于美国念书时找了几个流浪汉半路抢劫他时留下的。
那时他问老头：“你们不是一家人吗？你们家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还要让人来抢你的钱？”小小的沈初程已经知道，他的三口小家和老头身后的那个沈家，不是一个家。
老头眼神复杂，在热气蒸腾的温泉里，大大的手掌放在小小的他的肩膀上，微微用力，说道：“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当一个人被欲望控制，他就失去了人之为人最本真的闪光点。初程，爸爸希望你成为一个勇敢纯粹血肉鲜活的人。虽然这很难，爸爸就没做到。”
可惜，老头没有告诉他，人最本真的闪光点是什么，又如何去成为一个勇敢纯粹血肉鲜活的人。
沈初程的戒心让他要来司机的地图，看了目的地在西南方，他问：“等我们出了城，第一站是哪里？“
女司机答：“沂庆服务区，我们可以在那里吃东西。”
沈初程看了地图，到了沂庆，他们差不多走了三分之一。
从住院到回到小洋楼近一个月的时间，姜花在秦姨的照顾下，已经有了十分规律的生活习惯，这个时间是午饭小走后的午睡时间。
秦姨对姜花说，要吃得饱饱、睡得好好，才会长高长大，才能保护自己。
姜花是最听话的小朋友，这会儿靠在沈初程肩上，睡得口水长流。
沈初程感觉到肩膀的濡湿，相当嫌弃地推开姜花，但姜花毫无知觉地又靠过来。
沈初程催眠自己，当她的口水是小猫打翻的水杯。
他们出院第二天，秦姨就把小猫带回了家。小猫十分聪明，虽然亲近姜花，但它非常清楚谁是可以给它小鱼干的人，因此日常讨好沈初程。
沈初程想，姜花的妈妈会不会回家？姜花如果见不到妈妈会怎么样？看到姜花妈妈真的不要姜花了，自己真的会开心吗？
想着想着，他也睡过去。像过去那些天一样，不论醒着如何嫌弃姜花，睡着时，他总紧紧靠着姜花。
每天早上，沈初程醒来都不在自己的床上，而是同姜花一起睡在榻榻米上。他也试过强迫自己留在床上入睡，但是，一个人睡在床上，总有妖魔鬼怪入梦，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姜花像一个符咒，挨上姜花，他身上的体温传到他身上，可以睡好觉。
出租车开进三福村，天已经黑了好一阵。
沈初程徒劳地看着窗外山林、田地的黑影，试图辨别方向，但毫无用处。
他原本紧张了一瞬，但很快，有一种自暴自弃的畅快。用他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遭遇来做想象，如果成真，不知能否报复那个抛弃他的女人一二。
姜花却在黑暗中找到了熟悉的村景，那些稻草人，草垛，瓦房矮楼。
“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姜花拍着窗玻璃兴奋地叫道。
女司机开到无路可走，停下来道：“没有大人来接你们吗？乌漆嘛黑的，你们找得到家吗？”
姜花自信道：“可以！”
她率先推开车门跳下去，从大路跑下田埂，脚步飞快。
沈初程只能跟着姜花跑：“喂，你慢点！”
姜花在黑暗中喊道：“你快点呀，妈妈在家里等我！”
女司机没有走，在路边打着远灯为两个小孩照亮，他们奔跑回家的急迫让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今晚回家要好好亲亲她。
姜花领着沈初程，跑过了插着秧苗的水田，茂盛的菜地，亮灯的屋舍和黑乎乎的竹林，顶着越来越浓稠的黑暗，往前继续前进。
春夜里蛙声阵阵，沈初程根本不知自己脚下踩过什么样的路，只见姜花如行于白昼一般地奔跑，那是过去的熟悉在为她领航。
越来越近了，黑暗里除了咚咚加快的心跳，还有姜花响彻夜空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喊。
“妈妈！妈妈！疯女人妈妈！我回来！“
“妈妈！姜花回来了！”
“妈妈！妈妈！妈妈！”
突然，姜花停下来，不再奔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她也不再大喊，而是轻轻地，喃喃地，小声地重复：“妈妈，姜花回来了。妈妈，我回来了……”
沈初程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晴朗的春夜夜空中，一轮明月为他们照亮。
“这是你家？”
沈初程迟疑地问。
风吹走了几片云朵，月亮的皎洁光辉洒下来，眼前没有房屋，没有灯盏，没有人。
姜花慢慢地往前走，在一片杂草中，一丛野姜花静谧地开在夜色中，近了，可以闻到幽香。
“野姜花开了，妈妈……”
姜花折下一朵野姜花，继续往前走。
在沈初程的视野里，前方只有一堆小丘一样的泥堆。
“这是我家……妈妈，妈妈肯定在这里面……”
走近了，沈初程看到一些瓦砾，只有这些痕迹能让人看出来，这里曾经或许有过房屋。他想过，姜花回来会扑空；但他没想过，姜花回来，连泥巴做的家都没有了。
“初程哥哥，这个是野姜花，很香的，你先帮我拿着，我要送给妈妈。”
姜花流着泪，把那朵野姜花递到沈初程手中，蹲下身子找了一片破瓦，一下一下地挖泥。
“妈妈肯定在下面。之前大雨冲倒了半边房子，妈妈就是这样带我找到我们煮饭的锅的……”
那像山丘一样高的黄泥土，经过大雨的冲刷，又紧又密。沈初程看到姜花小小的身影在山脚挖着泥，想起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可是姜花只有一个人，他怎么移得动这座山。
但姜花毫无知觉，她倔强地、坚定地，一下一下挖着黄泥。
沈初程拉起姜花，阻止她：“你妈妈已经死了，如果她在这堆黄泥里！”
或者，挖光这堆泥，下面也没有你妈妈。
哪一种情况，你更难接受呢？
姜花平静极了，这会儿，她不饿了，不冷了，更不累，连眼泪都不再流。她只是要去找那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女人。
“初程哥哥，这是我家，但是没了。”
“我妈妈在下面，我要挖出来。”
“下雨天，泥巴裹在身上，好冷的。”
“妈妈，好冷……”
姜花跪在泥上，一下一下地挖，她不哭不闹，一心要挖出她妈妈。
沈初程说：“如果下面，没有你妈妈呢？”
姜花想一想，道：“那就太好了，我就去其它地方找妈妈。”
皓月星稀，沈初程抬头看到微弱的星光，低头看到姜花挖啊挖。
他的心脏产生一种震颤，他不懂是什么，但是那种震颤使他将那朵野姜花轻轻放在一边的草丛上，然后郑重其事地蹲下身，翻找了一片瓦，在姜花身边一起挖。
他一会儿想，就让他陪姜花一起挖完，看看下面有她妈妈，让她确切地失去吧。
一会儿又想，姜花妈妈，不要在下面，留一点希望给姜花吧，帮助她活下去。
毕竟，他太知道毫无指望，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是，活，不能好好活；是，死，不够勇气再去死。
是生命像一片旷野，前后无路，身边无人，没有人回应你拼尽全力的呼喊。
姜花如他一般地可怜，那么，姜花会走向哪里呢？
沈初程非常好奇。
姜花和沈初程一直挖啊挖，宁静的村庄夜晚，两个孩子在挖掘一片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打着手电喊着沈初程的名字找来。
沈老夫人在秦姨的搀扶下，看到摇曳的手电白光里，野草丛生里，一堆黄土下，两个小孩儿在那里不知疲倦地挖土。他们身后已经有高高一堆泥了，他们在泥土沟壑里，一身一脸泥，一下又一下地挖，如果不是这么瘆人的场景，看起来就像一场小孩子的掘宝游戏。
“初程，你在干什么？”沈老夫人走近了问。
沈初程站起来，看到一群成人，他不问他们怎么找到，知道自己离家出走的计划失败，他从容地道：“奶奶，我们在找姜花的妈妈。他家倒了，他妈妈可能在下面。”
一群大人惊骇地下意识退两步。
“奶奶，帮姜花找一找他妈妈吧。找完了，我就跟您回去，您说什么，我都听您的。”
秦姨去拉姜花，姜花说：“秦姨，我在找我妈妈。”拉起来，姜花又蹲下去。
沈老夫人看着姜花倔强的单薄背影，看到孩子被瓦砾割伤流血的手，不忍心道：“去找几根铁锹来，帮帮这孩子吧。”
有了大人的帮忙，翻找的进程进行得很快。
姜花和沈初程也并没有停下来，黎明的时候，两个孩子累得靠在一起眯了一会儿，秦姨想抱他们去车上休息，但一动，两个孩子就醒了。
天光大亮，蛙声褪去，早起的鸟儿开始鸣叫，疲惫的大人心惊胆战挖了一夜，没有挖出什么人。
秦姨对姜花说：“花儿，你看，这下面没有你妈妈。”
姜花终于丢掉手中的瓦片，她四肢并用，爬上大人们翻泥移出的另一座小山丘。
她站在上面，目光留恋地逡巡着原本家所在的地方，那里现在一片泥土平地。
第一束阳光穿透云丛照耀大地，金色的光线照耀着一堆废墟上的姜花，阳光点亮她的瞳孔，反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废墟上的姜花宁静地笑了，脸上有孩童的纯真，又有一种生命的寂静，她说：“太好了，妈妈不在这里。她还在等我去找她。”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去找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