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潭》汤问典

27、你像我的女儿

　　“朱语在吗，我想找一个叫朱语的人”

　　三年过去，一个年轻女孩着急地闯进店里来，朱语闻声从酒吧内侧的插画墙旁转身看向门口，娴熟地放下擦布走过去，示意自己就是，女孩的脸上都是汗水，看得出一路奔跑的痕迹，抓住朱语的手臂拉着她就往外走

　　“高老师，高若飞老师上上个月住院了，我们轮番照顾他，他一直有愧疚，但总没告诉我们学生，昨天才告诉我，说想见见你，我问他你在哪儿，他让我来这里找你，他知道你在这个酒吧工作”

　　一路出租车计价器跳动闪烁，刚才朱语什么都没回答，只是马上脱下围裙跟着女孩走出去了。医院大厅人流如织嘈杂非常，好在上了楼以后病房还算清静，护士正进来给高若飞换吊瓶换药，手术伤口和导管狰狞可怖，朱语快走几步赶过去，被子下他的手臂轮廓瘦弱，她一瞬间竟然不知道怎么把老人叫醒是好

　　“爸爸，爸爸”

　　“小语”

　　床旁有一瓶矿泉水，一扎香蕉，方便入口，给病人补钾吃，老人的面容憔悴不堪，头发尽数花白，朱语坐下来把他的手握住，声音没有力气。

　　“爸爸，爸爸我后来和我丈夫在一起，觉得怕您不高兴就没有再见您，您怎么不告诉我您病了，您怎么不要我来照顾您，我知道的时候都这么晚了，这么晚了可怎么办”

　　“小语，我为你高兴，是我对不起你，从前的事我一直觉得不行，我一定得给高梵知道，我得让他，学好”

　　再次从高若飞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朱语笑了笑，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良久再度张开，其间的水雾已经氤氲缭绕，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眼泪从苍老的脸颊眼角滴下，慢慢爬满整张面颊，直到胡须。

　　“爸爸，不要，我照顾您，我们俩也可以的，不是吗，我们俩也可以的，我不是好好的吗，我可以照顾您”

　　“小语，我对不起你，其实我后来在街上看到你，你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我，我的心真是难受，我都不敢去问你好不好，是他让你受伤了，他得和你，道个歉”

　　“不，爸爸，您很快会好的，会好的”

　　哄睡老人，朱语再次打车回酒吧跟阿苗交代清楚，自己这段时间要在医院，顾客如果喝醉了，什么样的人能劝什么样的人不能劝这些事，阿苗当然知道，娴熟地答应着，却看着窗外皱了皱眉头，朱语回过头，原来是米采那辆银色轿车，她匆匆朝这里看了一眼，又飞快开走了，神色非常复杂，好像在担忧什么。

　　高若飞的情绪好了很多，常常由朱语陪床或者推轮椅带他出去散步，朱语经常问些梵语问题，因为老师一生还是最喜欢这个，讲着讲着就会兴奋起来，只为这种语言的深妙和超绝，念着念着精神也会变好。朱语慢慢也笑得出来，甚至还能在换热毛巾的间隙给老师提提牛角尖问题犟犟嘴，薄伽梵什么不住在大菠萝山上，好像回到刚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痛心疾首地讲四大名著和四大美女，同学在下面叽叽喳喳地反驳抬杠听。那时朱语一边维持着大小姐的矜持，一边尽力想聪明的问题让自己在同学里显得特别，高老师说了一个梵语音译的笑话，两个人都笑了，朱语扭头按遥控器打开电视，播音员严肃地说着某个商人因为违法犯罪情节特别严重，连带着他的情妇入狱的消息，米采站在被告席上，双手双脚都铐在桌边，因为暂时被关押而变回了那一头短发，仿佛也仍旧和在大学刚认识朱语的时候一样，老人和朱语都愣住了，沉默地听完整个判决新闻，电视关闭，高老师动了动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像是遗憾什么

　　“他对你好，我知道，小语，我知道，我看见他搂着你，看着你，走在街上，我真是高兴…小语想哭，就哭吧，老师想抱抱你，老师对不起你，老师不该让你嫁给高梵，你本来就该，和你丈夫在一起”

　　“爸爸，爸爸别说了，没有事，我们喝点水吧”

　　朱语拧开水杯，才知道杯子里是空的，她走出走廊外面的热水机接水，蓝色扶手安稳地贴在墙上，胶皮地面整洁，护士踏着白色胶底鞋轻巧地往来，她却握着保温杯呆呆站在那里，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强迫自己迈开脚，一步步走回病房。

　　高老师放下书，温和地笑了，以那种目光，一直看着朱语走过来，走到床边。她终于也自己安慰自己似的笑出来，勉强地转移话题，好让老师能在最后的时间里提起兴趣

　　“老师的书，多好看，楞严经，有智慧的书才会叫这个，愣字”

　　“是”

　　高若飞低头看着胸前的床单慢慢笑了，洁白的条纹布覆盖着蓝色的衬布，轻薄干净，他的目光没有移开床单布料，却同时伸手摸上朱语的脸颊，揩掉朱语的泪水。他扭过头来，看着她的脸，无声地心疼地说了一个哎哟。

　　“小语，我要谢谢你，我要替高梵谢谢你”

　　“爸爸”

　　“你像我的女儿，只有你愿意真的，听我讲话，讲梵语”

　　“爸爸，别睡，爸爸”

　　人群不知何时走过来把朱语拖开，身后高高低低的学生沉默而立，后面的学生尽力踮起脚，往病床这里看，一双双眼睛无言地，紧密地望着这个病床，望着病床上这个瘦弱的老人，喇嘛走上来握着手给老师祝福，深红的衣料在朱语的视野中模糊，几个人把朱语带出门外说让她走吧，有别人来办后事。

　　跟着医院攒动的人群走出大厅，草坪和花坛土地都变得有些不真实，出租车的计价器跳动闪烁，那个红色的数字慢慢加起来，直到司机说小姐，别哭了，哭得都不漂亮了，朱语接过零钱，酒吧的招牌立在面前，阿苗担心地走出来说朱小姐，没有事吧，她跟着他走进去放好手提包，告诉他没事，一切都好，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