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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蓝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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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滩上,陈风树飞速奔向一个面朝大海、向海水深处缓缓靠近的人。
在海水即将淹没她的胸腔时,陈风树将她拉住了。
“你是想跳海吗?”
女人茫然地转过身来,先是愣了几秒,然后讪笑着说:“不是,在看海,景色太美,没忍住就越走越近了。”
陈风树自然是不信的,正色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女人摇了摇头,表示没住的地方,“我是瞒着家里人跑出来玩的,身上已经没什么钱找地方住了。”
陈风树沉默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女人半身湿透,一直待在外面肯定会感冒的。
于是,陈风树最后决定先暂时收留她。
他把女人领回了自己在小镇开的民宿,帮她办理入住证件的时候,才知道女人名叫林又森,家在首都,才刚满二十岁而已。
陈风树想和她加个联系方式,林又森却告知,手机不小心掉海里了,现在她身上没钱,没通迅设备,只有一个人和几张重要证件。
陈风树神色有些复杂,最后叹了口气,把房间钥匙交给林又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下次去海边小心点,别太沉迷了,大海是很危险的。好好休息,玩够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林又森无声点了点头,回房间洗了个澡,没吃晚饭,就早早睡下了。
深夜,月亮爬上窗子,月华流到窗下的写字台,把台案上的稿件浸润得皎白,陈风树握着钢笔,笔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是的,除了民宿老板,陈风树还是一名小说作家。他从十六岁开始写作,直到二十五岁,九年间写出过几部畅销作品,早早实现经济自由,这间民宿就是他用稿费开的。
现在他正在连载一本新书,可最近连续几天没有写作灵感,好不容易有了想法下笔,写出的内容却不尽人意。
正当陈风树心里的那股烦躁感越来越强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去开门,是林又森,看起来比白天要精神许多。
“我想去海边散步,能麻烦你送我去吗?”林又森问。
陈风树低头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又看见林又森一脸期待的表情。
他说:“走吧。”
宁静的仲夏夜,二人走在这座沿海小镇的大路上,右手边是一排排打烊的店铺,左手边是林立的路灯,路灯后面,大路外,便是沙滩和海。
走出大路,到没有路灯的地方,空气中的海咸味越来越浓。
陈风树打开手电筒,林又森走在他前面,越走越快,很快就到了海水的边上。
陈风树关了手电。虽然他在这座小镇上已经生活了三年,但还是第一次凌晨来海边。
空旷的沙滩上,海很阔很宽,天很远很空。这个时候,稍稍抬头就可以看见明月如眼,嵌在夜幕中,千百万颗银星忽闪忽闪,排布很密,像是揉碎的雪粒。
林又森换起裤腿,踩进刚刚没过脚踝的海水。星空倒映在海水中,澄澈透亮的海水里都是碎碎闪闪的星子,天海相接,她正踏足于星海。
“陈老板,以后每次我想来看海,都可以来找你吗?”林又森站在星海中,抬起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看向陈风树。
“叫我陈风树就好。”陈风树看着她,余光里是星辰闪烁,天海如一,“如果只是看海的话,可以。”
“嗯,谢谢你,陈风树。”
两个人在海边待了一晚上,直到太阳从海平面露头,才回到民宿。
陈风树补了一觉,直到中午自然醒后,立马坐到写字台前,开始码字。
这天以后,林又森去海边的频率高了,只要她想,什么时间段都可以。
或许是因为这是陈风树答应过她的,又或许是怕她再做傻事;每次即使林又森没叫他一起,他也会主动跟着。
一次次的,从陌生人变成好友,也不再只是一起去海边。
他们在民宿的天台上看星星,一起撸过串,喝过酒。那是林又森第一次喝酒,也是陈风树第一次不是自己一个人喝酒。
林又森很快就陷入微醺,半梦半醒似的,握紧啤酒瓶,说:“陈风树,其实我骗了你,我那天根本不是在看海,那天的海也不美。我就是去跳海的,手机也是我亲手丢进海里的。”
“我知道。”陈风树清醒地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跳海吗?”林又森眨了眨眼,咧嘴笑了笑,“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我有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从小身体就很差,试过很多办法都治不好,医生说我只剩三个月的生命了。我一直都是吊着一口气活着,在医院长大,我不想再待在病房,不想再穿病号服,不想再做手术…也不想再这样活着了。所以,我逃走,去跳海,我想死在我喜欢的地方,而不是手术台。”
“或许老天爷觉得,我还不能死,我应该再做些什么,所以你出现了,及时拦住了我。”
“我不知道,遇见你算不算是上天在怜悯我,可若上天真的怜悯我,为什么还会让我带着病痛出生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只知道,出于良心,我必须拉你回来,换作是别人,也一定会这么做,谈不上什么上天的怜悯。”
救过一个想跳海的人的陈风树,并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他只是个从小父母双亡,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还有点内向胆小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一人只能把情思都寄托在笔下。现在好不容易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她却只剩三个月可活。
三个月,对陈风树和林又森来说都是不公平的。
陈风树看着已经睡着的林又森,沉默无言了良久,眼眶渐渐有些发热,被他及时捂住了。
最后,他依旧是一声不吭,把林又森背回了房间。
早上林又森醒来时,她推开门,面色疲惫的陈风树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她还记得昨晚自己说过的话,却还故作轻松地和陈风树打招呼,然后从他身边径直略过。
陈风树站在原地没动,直言问:“要去海边吗?或者你有其他想做的事?”
林又森脚步一顿,没回头,哑然失笑道:“是有很多事情想做,你陪我吗?”
“嗯,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反正不是蹦极、跳伞、过山车之类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而且我怕高。”林又森斜眸,余光里是陈风树神色不明的脸,“现在,我想先去吃早餐,然后…想去染头发。”
吃完早饭,陈风树带林又森物色了一家理发店,店里没什么人,林又森挑了颜色,就开始染。
一染就染到了下午,而这几个小时,陈风树都在一旁看着,看她因为第一次染头发而喜悦。
染好之后,林又森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
那是一头冰蓝发,十分醒目,像是蔚蓝的海和苍穹。
林又森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大多是在这座小镇上就能完成的事。
例如,她想在夜晚的小树林里抓萤火虫,她想去赶海,想在海边放烟火,想吃海鲜大餐,想吃麻辣火锅,也想吃冰淇淋…
还有一个愿望,想坐游艇在海上钓鱼、喂海鸥。
于是,陈风树为民宿购进了一艘游艇,试航时只有他和林又森。
游艇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风从远方的海吹来,与人吻别,一呼一吸都是自由的。
林又森站在船头,用面包屑和谷粒吸引来海鸥啄食。它们吃过之后,又毫无留恋地飞走,向很远的地方飞去,飞得很快,一下就没了影,一批又一批,都是这样。
林又森不禁喃喃自语道:“如果有一天,能变成海鸥,能不怕高,能飞过海面,能飞得更远一点…能自由,就好了。”
身边的陈风树随口问道:“为什么是海鸥?”
“海鸥是我见过最自由的动物,海鸥很勇敢。我很喜欢海,也很羡慕海鸥可以在海面上飞,而且还可以吃人喂的东西。”林又森笑眯眯地说,那双眼里迸出向往的光辉,“死后就变成海鸥吧,变成一只蓝色的海鸥,和大海一样的颜色。”
“你呢,如果说到自由,会想到什么?”
陈风树想了会儿,说:“风吧,吹拂林木间的风,能和海鸥一起旅行的风。”
“是吗?那还真是温柔。”
两个月之后,林又森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她这么疯玩了。
陈风树联系了她的父母,将她送回首都的医院。
当林又森再次醒来,眼见天花板的灯光又变成了从前病房里那种极亮极白的灯光。
余光一瞥,病床边是泣不成声的母亲和苍老憔悴的父亲。
她想抬起手,牵着父母,母亲和父亲察觉到,也只敢很轻很轻地裹住她瘦削的手。
她想说一句完整的话,却没有力气,只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母亲在不停地哭,父亲沉默,他们眼底浓浓的乌青和愁苦,使她内疚、害怕。
她记得当初她是想跳海来着,但现在她是真的怕了,只剩一个月的生命,她也才二十岁而已。
如果能活着,就好了…
陈风树,他什么都写不出来,撕了很多稿件,精神也有些恍惚。
他在路上散步,路过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海边,不自觉走近,下到海水里,海水越来越深,眺望海面——这个视角的海的确不美,海水的颜色偏深偏黑,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当时的她,又是什么感受?
几天后,他去了首都第一人民医院。
站在林又森的病房外,脑海中浮现出过去两个月与她的点点滴滴,陈风树的眼睛又变得温热,水雾朦胧,同样也被他及时捂住了。
做足心理准备,陈风树走进病房,站在林又森的病床前。
时隔多日,他们又见面了。
“你来啦。”林又森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她并不意外,眼珠斜去看陈风树,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陈风树一开口,竟有些哽咽,“是,我来看你了。”
林又森唇角一弯,微笑着看他说:“谢谢你,我好开心。”
然后,两个人相顾无言。
许久的沉默之后,是林又森先开口讲话。
“很高兴认识你,陈风树。”
“幸好,我遇见的人是你。”
忽然,林又森放在被子上的手背被水滴湿了。
“没事的…”林又森表情释然,“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命不久矣,还要跟你交朋友,虽然和你在一起,过得很开心,但一点也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该怎么办呢?”
“陈风树,我和你道歉吧…”
“不,你不要道歉。”陈风树囫囵抹了把脸,说:“林又森,你帮了我很多的,你是最无私的人。”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陈风树成了林又森的万幸,而他又何尝不是将林又森视作珍贵的友人。
幸好,他发现了她,他在沙滩上跑得很快,他拦住了她,还带她回民宿…一切的一切,遇见与交互,这段际遇,幸与不幸,最终都归为万幸。
“你的存在时常令我庆幸。”
“林又森,我一直记得你。”
…
这是林又森去世的第三年。
自从陈风树的最后一部作品《远旅之鸥与穿林风》出版后,他就不再写作。
他现在最大的爱好就是开着他的游艇在海上喂海鸥,只是他还从来没见过蓝色的海鸥。
或许蓝鸥已远行,而陈风树能做的,就是在遇见一只蓝色海鸥的时候,为她送上一句——
“旅途愉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