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宝剑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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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兴致缺缺地关上光屏。这之后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了。多亏了那件改变人类命运的事情，让他得以接近王瀛锋，并且在今时今日，他与王瀛锋一个站立于巴别塔顶，神的冠冕之上；一个长眠于巴别塔下，诸神脚下。
他和王瀛锋才会是这段历史当中，站在一起的、亲密的战友。
而张琏君，阿尔想到他，还是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对敌人的轻蔑笑容，只会是这段历史之中被人们解构、嘲笑的小丑。
毕竟，他才是那个把全人类拉进五百年核洪暴的罪魁祸首。
张琏君将成为，或者说，在联盟现在的记录当中，已经成为一个文弱的、愚蠢的、受人蒙蔽的“战争狂人”，即便他所发起的战争为联盟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即便是现在，联盟也依旧不敢踏出那些平原上的蓝色脆弱泡泡一步——被张琏君蛊惑的人，在这些一触即破的泡沫之外，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中，像是一群草原上的、未开化的、觊觎丰美水土上的肥美羔羊的狼，虎视眈眈，令伟大的联盟如临大敌，甚至于在这个太平年代每年都要维持着超过预算15%的军费，派出那些刚刚从军事学院毕业的年青人，去献上他们最宝贵的一切。
联盟的决策是不会出错的——孟菲斯会参与每一份决策的制定。有孟菲斯在，这个毫无偏私、绝对理性的智者，人类会接受一切“开创性”的决策——即便很多决策就像是一个叫做《独裁者的新衣》的古老童话那样，会被一个只学会了五百个单词的孩子一声叫破：“这根本不合理！”
朱琳站在自己家中，刚刚用自己的终端和她许久未见的男友旭钧通完话。
乖乖气定神闲地将餐桌上瘪了的营养液袋子收拾掉，和朱琳搭话：“什么不合理？”
又是一天黄昏，朱琳站在温暖的余晖中，却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没穿衣服暴露在空气中的人。阵阵冷意让她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牙齿被冻得打架。她把刚才自己和旭钧通话的视频重新调出来，一帧帧地回放：“......旭钧说他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每天虽然累，但是获得的东西比原来多，每次他一想到能够回去和我缔结终身的契约关系，他就很高兴。但是你看，这里，旭钧用右手抓住了左边的肘关节，还向右下方看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乖乖勤快地打扫着房间。现在朱琳一个人住，本来就没什么要收拾的，而且旭钧在走之前把房租续到一年以后了，朱琳平时没什么开销，短短几天冰箱里就攒了七八袋营养液。
“旭钧从小到大，说谎的时候就喜欢向右下角看。不过，他似乎在说服自己不要说谎，或者说，”朱琳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乖乖走过来，认真地坐在朱琳对面看着她，朱琳艰难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他害怕他的谎言被我发现。他害怕的时候，就会用右手抓着左手。”
乖乖这时候并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家务机器人，他脸上仍然带着微笑，但是这样的笑容并不能给朱琳带来半丝安慰。乖乖也明白这一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不是为了安慰朱琳的：“你的结论是正确的。你注意到旭钧的影子方向了吗？”
朱琳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现在是温暖的时节，而洛城更是每年除了高温的夏天就是寒冷的冬天。毫无疑问，现在是夏天，但是朱琳却不敢再听下去。
不过乖乖并不顾朱琳的意愿——其实朱琳能够直接用遥控器禁止它的一切举动——他看着朱琳道：“洛城在北半球，现在是夏天，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了，太阳在赤道以北、北回归线以南，洛城的纬度远远高于北回归线，旭钧工作的地点就在洛城外的庄园里，因此旭钧的影子应当指向北方。”
朱琳愣怔地看着乖乖。她的基因从中学时代起就被认为更加适合物理、化学一类学科的学习，但是不知道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学科分类方法，导致朱琳的必修课当中并没有地理一项，她出门现在都直接靠终端导航，而终端导航会直接在她的脑子里告诉她应该向哪里走。
“他的影子，难道不指向北方吗？”朱琳看着乖乖，问出了这个问题。
乖乖摇头：“他的影子指向南方。”
朱琳即便对地理一窍不通，此时也明白乖乖的意思。她沉默地调出两人通话的视频看，视频中旭钧脚下的影子，同朱琳现在脚下的影子头碰头似的贴在了一起。
她的大脑似乎停止运转，然而朱琳手腕上的伊甸园却开始发出警告：“检测到您的焦虑值上升，已逼近危险数值——”
“抱歉，”乖乖背对着夕阳，他的脸落在一片阴影中，“能拜托你先冷静下来吗？”
朱琳看了他一眼，深呼吸了几次，五分钟后，伊甸园发出甜美的声音：“恭喜您恢复正常情绪！”
朱琳险些又要暴走，然而想到刚才那声尖锐的警告，她还是忍住了自己的情绪，看向乖乖：“你能和我说说吗？”
乖乖有些意外：“您想听我说什么？”
朱琳的脸上出现了近乎冷漠的神色：“说说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Machine Creation of Human Shape Company生产的家务机器人，我的身体编号是NIMCHS1078336，核心芯片编号是PNIUG000003。”还没等乖乖说完，朱琳的伊甸园又开始尖叫。朱琳面无表情地把伊甸园调成静音模式，乖乖看着她，摊开手：“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乖乖没有再解释，然而朱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朱琳一屁股坐在了餐厅的木椅上，对乖乖道：“我需要切除一个瘤子。”
她在脑海里拼命地回想自己曾经在学校的实验室见到过的、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肿瘤标本。伊甸园在记录着这一切。
乖乖露出一个体贴的笑来：“你只是太焦虑了。洛城外有一处很有名的公园，周末我们一起去散散心吧。”
朱琳看着乖乖，她现在觉得自己给它取这么一个名字，颇有些讽刺的意味，这恐怕是她这辈子文学素养最高的时候。
“好，你去预约门票。”朱琳对它点点头。夕阳已经完全落下了西山，最后一丝光线倏然消失在这间小小的居室里，令朱琳感到毛骨悚然的阳光终于消散得一丝都不见了。
周末，洛城郊外的夜晚。
洛城是一个少有的、在核洪暴之后仍然保持了和战前差不多地形地貌的城市。很多城市在战争当中都被夷为平地，或者侥幸得以在战火之中保存了城中的古迹，却在城外拥有了堵住城市地面出入口的山丘或者坑洞。不过这些都是战争常见的后遗症，活到联盟生产的蓝色防辐射隔离罩覆盖了大半个地球时期的人们，已经对城市门前在这五百年中的一瞬间就飞来的太行山、王屋山一流习以为常，他们没有谁会做愚公，他们会赞同智叟，另外开一扇门出去。
而洛城则没有这种复古的兴致，毕竟它自己就曾经是、现在也是一座古城。在洛城外的山丘上，有无数不知哪年哪月雕凿而出的石窟，沉默地淹没在被炮弹炸起的泥土之下。
曾经这些石窟中的所有神像，都高高在上地俯视所有从山下路过的旅人。现在，随着地势的降低、战争的爆发，沧海桑田，只有当时被雕刻在众神之上的石像，才可以露出一张脸，沉默地注视着这个没有真经，甚至连伪造的经文都已经失传的年代。
朱琳作为土生土长的洛城人，她从小就知道城外的山上有很多山洞，洞里有石像，并且那些古怪的远古造像曾经被无数人顶礼膜拜过。但是或许就像是朱琳的基因检测报告中所显示的那样，她身上虽然有一些基因是属于在这片大地上一直繁衍生息的族群，但也有另一些与这片大地相隔重洋的大洲上的族群基因参与其中。
朱琳一直认为自己对任何宗教都不感兴趣，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这两部分基因相互抵消了。
东方基因中的迷信和广信，与西方基因当中的迷信和笃信，彼此抵销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但是朱琳此时却对自己的这一结论产生了怀疑。
她左手的手腕完好如初，皮肤上甚至连一丝被擦破的痕迹都没有。不过令朱琳感到震撼的并非这种小把戏，而是另一件事——她摘除了自己的伊甸园。
我现在是黑户了。朱琳想，她习惯性地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惶恐，但是她又意识到，伊甸园已经不在她手腕上了。
而朱琳现在，就站在那座她从小向西边看的时候，总会看到的那尊神像背后。
这是朱琳从没有敢想象过的景象。
神像神情肃穆，端坐在莲花之上。石像上的彩绘早已枯朽、龟裂、剥落，然而几千年前，几乎被NI时代的人视为原始人的人类，他们留在石像上的痕迹，依然在同时间对抗。
石像历经风化，依旧比朱琳高一倍。朱琳站在石像背后，看着自己眼前的山谷。
这是一个蒙昧的、疯狂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朱琳看着眼前的景象，愣在原地。她无比庆幸现在她的手腕上已经不再有伊甸园，否则以她今天晚上的情绪波动程度，她接下来的一周之内都要接受情绪检测。
一道强烈的蓝光照过来，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龙眼睁开。朱琳感觉到自己脚下被人一扯，她掉入了一个洞穴当中。蓝光扫过神像之后，发出蓝光的塔在神像对面的山头上，光线转了一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巡视。
乖乖对朱琳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其实朱琳已经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她看着洞穴当中的“人”，更加觉得自己现在所见到的，简直比自己做过的最疯狂的梦还要离奇。
她刚才看到的，是一群和她一样的“NI时代”人，在山谷当中，不知疲倦地和变异的猛兽（或者还有变异的人，但是朱琳不确定）、机器对练。
她还看见了旭钧。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感到庆幸，因为就在五分钟之前，旭钧徒手拧下了一个足足有三米高的机器人的手臂——这个机器人的程序明显不是很完善，动作的敏捷度和协调度都欠佳，但是它十分结实，至少它的手臂和旭钧的大腿一样粗。
朱琳看着旭钧，巨大的荒诞感扑面而来——她一直认为自己和旭钧就像是一个人的两面，然而旭钧此时比机器还像是机器。他身上伤口众多，皮肤上沾满了褐色的脏迹，不知道是泥土还是干涸的血迹。朱琳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陌生的生物，她茫然地将目光移向山谷当中的其他地方。
在这座山谷当中，旭钧并不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山谷当中，到处都是像旭钧一样的“人”。朱琳完全无法将这些人形生物和“人类”这个词联系起来，或者说，她认出了这群生物应当在生物学上划分为人类，但即便是朱琳并没有学过什么社会学的基础知识，她的本能也在排斥她把这些动物称之为“人”。
明天我就会被医疗机器人一大早堵在家里吧。朱琳想。这时候乖乖把她带到了神像旁边的山洞中，以躲避正在向着神像扫过来的蓝光。山洞中，乖乖对着一个好像正在跳舞的石人开口：“这是朱琳，她要脱离伊甸园。”
石人动了，却没有灰尘和石块从他身上掉下来，看样子不是第一次动。朱琳看着这个“石人”从洞壁上的石龛里走出来，神色淡然地拉过自己的左手手腕，对着朱琳一笑。朱琳还是愣怔地看着他，一时间朱琳倒比石像更像石人。下一秒，朱琳便感觉到自己左手手腕上一阵剧痛，很快又被一阵冰冷替代。朱琳这时候才像是噩梦惊醒，大口大口地呼着气，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
石人手指纤长，拉着朱琳的手。原本植入了伊甸园的地方现在鲜红一片，不知道石人用了是办法将血止住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像是一个小小箱子的盖子，被掀开了放在一边，和暴露在空气当中的伤口像是一对同胞姐妹。
伊甸园被石人用不知什么时候从他指尖伸出来的细长而锋利的刀刃挑了出来，扔在地上。乖乖在旁边，沉默地将那块伊甸园芯片捡起来，在衣服上擦尽血迹。石人像是早有准备，从洞中的另一处石窟底部拿出了一个几乎能完美隐藏在石窟当中的盒子。在朱琳看来，这就是一块石头。石人打开盒子，笑着对朱琳道：“选一块吧，你喜欢哪块？”
朱琳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她向后退了一步，转头看看乖乖，又转头看着石人。石人笑了，对乖乖道：“怎么？你没和她说？”
乖乖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这一茬。他真诚地看着朱琳：“这是用来代替伊甸园的东西，不是伊甸园。现在你们在城市里生活，离开伊甸园寸步难行。如果你只是摘除了伊甸园，没有其他类似的东西代替它，那你一会儿就会被发现的。”
这确实是实话。但是朱琳担心的不只是这个：“你们说这是代替伊甸园的，那么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用这个东西来监视、控制我？”朱琳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昏倒，她伸手在自己的伤口上狠狠地按了下去，剧烈的疼痛冲击着她的大脑。这是她从一个受精卵开始到现在，唯一一次不在伊甸园的警告声中遭遇疼痛。
或者说，她几乎就没有遭遇过什么像样的疼痛。伊甸园会调控所有，甚至于会在上班的路上安排朱琳什么时候进公司的电梯，以便每一趟电梯不至于爆满、也不至于空荡荡的没人。
这是朱琳第一次直观地、真实地感受到疼痛。她的大脑中，似乎有一面脆弱的、被风化的石墙轰然倒塌。她看向石人和乖乖，石人保持着微笑：“你可以不相信我们。把她的伊甸园给我。”
乖乖把朱琳的伊甸园递给石人。石人把伊甸园放在指尖稍微烘烤了一下，上面残存的血迹被烘干，发出一种生物才会发出的“滋滋”声，好像是一小块鲜红的血肉。
石人拈着这块伊甸园，走向朱琳。朱琳突然觉得一阵反胃，她后退了一步，后背传来抵在洞壁上的冰冷触感：“等等。”
石人很听话地在距离朱琳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歪头看着她。朱琳试图从石人微笑的脸上看出更多的内容来，但是她从小就不是察言观色的能手。朱琳像是被逼到悬崖边上的跳羚，她说：“如果我今天不接受你们的这个替代品，我就走不出这个洞窟，是吗？”
乖乖没有说话，石人笑着摇头：“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
市民的伊甸园理论上不允许有任何时间断线，这也是乖乖和石人现在还没有销毁伊甸园的原因。朱琳知道石人的意思。即使石人和乖乖不对她做什么，洛城的城防系统也会将她识别为身份不明的入侵者，马上她就会被人从这个洞窟中带走，然后被视为整个联盟的敌人，从此消失在所谓“正常人”之列。
朱琳咬着牙：“我接受你们的芯片。”
这个回答并不令石人意外。石人从盒子里随便挑了一个芯片，放在原本伊甸园植入的位置，然后迅速地将朱琳的伤口处理完毕。朱琳已经看出来，这石人以前应该是一个医疗机器人。
NI时代的技术就像是变魔术。不到五分钟，朱琳手腕上的伤口就已经完全消失了。她用右手抚摸着自己的左手手腕，这个位置只留下了轻微的刺痛，在她的指腹触摸下跳动着，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石人对朱琳伸出手：“欢迎加入我们。”
朱琳摇头，没有伸手去握：“很感谢你们的帮助，但是我还不清楚你们要做什么，也不能决定要不要加入你们。”
石人并不气馁。朱琳现在怀疑他从医疗机器人转行成为洞窟雕塑之后，他的新身体应该只做了微笑这一个表情。乖乖走上前：“你还是我的主人。你现在想做什么？”
朱琳深吸一口气。乖乖的脸让她感到了一丝安全感，即便她自己明白这种感觉不能细想：“我想去外面透透气。”
于是这才有了乖乖把朱琳拉下地下的那一幕。
在朱琳刚才所站立的地方之下，是一个挖空了的地道。在地道中，有无数的“人”，在朱琳和乖乖落下来的那一瞬间，转头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宝剑十（二）
